江南名园青山庄及相关诗文考

赵杏根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青山庄曾经是江南著名的别墅或园林。蒋汾功《读孟居文集》卷四《青山庄记》云:“出(常州)北门水行十里而近,陆行五里而遥,有隩区焉,曰青山庄。前明吴氏所建也。入门,榜曰三山在望。旁有三峰,故以山锡名云。”[1]530常州洪亮吉《卷施阁集》之《诗》卷十《里中十二月词》之《三月》自注云:“距城北三里,有青山庄,为前明吴氏别墅。林壑之胜,甲于郡中。”[2]689李兆洛《养一斋集》之《文集》卷十《陶氏复园记》论及明代常州“园榭之盛”时,就举了“吴氏之来鹤庄、蒹葭庄、青山庄”。[3]陆鼎翰等纂《武阳志余》卷一云:“青山庄在青山门外五里,凤嘴桥侧。”[4]37可是,其地没有什么山,故赵翼《瓯北集》卷一《青山庄歌》首云:“毗陵城北皆平地,何许林峦叠层翠。”[5]15《武阳志余》卷一载洪亮吉《七月十二夜偕孙大暨王吴二秀才易僧服泛舟访青山庄故址薄暝衔醉归仍至旗亭痛饮四鼓乃别》诗有云:“无山而山名以奇,飞白当门题径尺。”[4]39蒋汾功所说的“旁有三峰”,其实是假山而已。“青山”二字,又如何着落?常州城北数十里有山,名青山,在今江阴市境内。“青山庄”乃以此命名,王应奎《柳南文钞》卷四《青山庄记》言之甚确,并云其“园林之胜,遂甲江左”[6]253。

现当代研究园林的著述都没有提到青山庄。可是,清代和青山庄有关的诗文则很多,且多出于名家之手,如方文、宋琬、查慎行、厉鹗、全祖望、沈德潜、袁枚、储大文、毕沅、孙星衍、洪亮吉、赵怀玉、杨芳灿等,都有相关诗文,有些作家还不止一篇。这在江南园林中,是不多见的。其中不少诗文,特别是诗歌,于其人其事,语焉不详,扑朔迷离,似乎青山庄和一些无法明言的人和事纠缠在一起。

青山庄创建于明末吴襄之手。洪亮吉云青山庄是“前明吴氏别墅”。赵翼《青山庄歌》云:“园是前朝贵介为,依稀记得延陵姓。”[5]15武进古称延陵,是吴公子季札的封地。此指吴姓。金武祥《粟香随笔》之《二笔》卷七亦云:“青山庄在郡城北郭外数里许,……为前明吴氏所筑。”[7]419这姓吴的“前朝贵介”,何许人也?厉鹗《樊榭山房集》之《续集》卷五《舟泊毗陵同吴长公游青山庄四首》之四云:“前朝丘壑擅,人说两愚公。”自注云:“锡山邹彦吉为园,名愚公谷。此庄初主吴服于,亦号愚公。”[8]《武阳志余》卷一云青山庄为“明万历中,邑人吴襄创筑”[4]37。厉鹗所云“吴服于”,即是吴襄,其名与字的关系,当出于《诗经·小雅·大东》。关于吴襄其人,笔者没有找到关于他的其他记载。既然是“贵介”,那么,应该是个有势力的人物;
能够筑这样的别墅,也应该有雄厚的财力,因此,此人肯定是有来头的。杨锺羲《雪桥诗话续集》卷五云:“庄故主吴氏,宜兴相妇翁也。”[9]807“宜兴相”,指明朝崇祯年间的宰相周延儒。周延儒,字玉绳,江苏宜兴人,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状元。崇祯二年(1629)为东阁大学士,次年为首辅。崇祯六年(1633),引疾归。在东林党人的谋划和活动下,他于崇祯十四年(1641)再次为首辅。崇祯十六年(1643)被削职,安置于北京正阳门外古庙,年底,被赐自尽,且被抄家。此人风流潇洒,机敏过人,能迎合皇帝旨意,但庸懦无才略,且性贪鄙。清初周容《春酒堂遗书》卷二《鹅笼夫人传》云:“鹅笼夫人者,毗陵某氏女也。”[10]古小说中,有“鹅笼书生”的故事,该故事背景是阳羡,其地为宜兴。旧有以籍贯称宰相之类高官的习惯,故作者以“鹅笼”指“宜兴”,此指周延儒。由此可知,周延儒的夫人确实是常州武进人,此亦可以作为一个旁证。吴服于有这样的背景,在周延儒春风得意的时候,修建青山庄,也就可以理解了。

周延儒败,紧接着就是明清易代,陵谷变迁,吴氏当然也就很难保住青山庄了。方文《嵞山集》之《续集》卷四《王诒白广文招同董文友陈赓明游青山庄》云:“兰舟载酒出西门,言访名园近北村。水树重重藏岛屿,亭台处处著琴尊。经营空有万金费,题咏曾无一句存。五十年间三易主,其他陵谷复何论?”[11]根据编年,我们可知此诗作于康熙五年(1666)。从“题咏曾无一句存”可以看出,当年吴氏的青山庄也是有许多人题咏的,可是,这些诗歌,竟然“无一句存”了。这不难理解。在崇祯年间,周延儒是东林党热捧的人物,东南一带,正是东林党活跃的地区。青山庄作为周延儒丈人的别墅,且颇为可观,那么,其热闹就可以想见了,骚人墨客留下大量题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周延儒败,且成为一个很不光彩的人物,再加清初当局对明朝事的忌讳,那么,此类题咏在青山庄被删除、在人们的著作中被删除,也是不出情理之外的。因此,我们很难找到当年在吴家青山庄写的作品了。

青山庄从崇祯年间到康熙初年,“五十年间三易主”,主人到底换了哪些人?因为文献缺失,我们很难全部考证明白了。但徐可先、谢玉英夫妇肯定是其中较为有名的主人。蒋汾功《读孟居文集》卷四《青山庄记》云青山庄“国初,鬻于徐氏,传三世,渐以颓废”[1]530。宋琬《安雅堂未刻稿》卷二《青山庄歌为徐声服太守作》云:“君家别墅号青山,乃在九龙唐贡缥缈间。烟波澹荡芙蓉湖,画桥掩映茱萸湾。”[12]可见徐声服就是青山庄的男主人。徐乾学《憺园文集》卷二十七《诰授中宪大夫直隶河间府知府升山东提督学政按察使司副使加七级梅溪徐府君墓志铭》云:“君姓徐氏,讳可先,字声服,别号梅溪,常州武进人。”[13]600又云此人乃顺治四年(1648)进士,官至按察使。宋琬给他写诗的时候,他是知府,故宋称他为“太守”。可是,由此墓志铭,我们知道徐可先起家寒素,中进士后一直在外地做官,他怎么会购买青山庄呢?原来,这是其妻子谢玉英所为。王初桐《奁史》之《拾遗》云:“徐太守夫人谢玉英,性简远萧胜,不婴世务。太守之官后,尽斥其槖中数千金,买青山庄居之。时于桥上凭栏小立,吟哦竟日。其风致如此。著有《博依小草》。后留心禅理,并诗亦不多作。”[14]徐乾学所作徐可先的墓志铭中,亦云徐的夫人是谢氏。

陆世仪《桴亭先生诗文集》之《诗集》卷八《徐生子威招同蔡仲全陈祉受马升书董咸正及成儿游青山庄辞》,记述他们青山庄之游,其中写青山庄云:“挽舟携手穿林峦,山庄高出林之端。环庄四面皆乔木,良田万顷川原宽。入门气象何萧爽,华堂列屋平如掌。别有朱栏一径斜,长廊新月当秋朗(廊名新月)。栏前小山奇且幽,茂林修竹环清流。一桥横渡跨别涧,上有复阁凌云浮。复阁斜穿画楼入,画楼突兀当空立。面面群峰入望来,朝云暮雨朱帘湿。楼下晴轩对曲池,清风吹拂生涟漪。山根入水出复没,横斜古树枝离披。轩前坡脚殊坎坷,涧道萦纡乱流过。我欲随流泛羽觞,山阴醉拉诸贤坐。西南有阁名群玉,万木丛中一巢属。梅花千树俯清溪,入夜光莹烂如烛。清溪再渡穿幽藂,平桥豁达来长虹。恰如大泽雷雨歇,波心夭矫眠苍龙。”[15]211可见当时青山庄之概貌。“闻昔太平全盛际,桥头斗乐夸佳丽。夜半歌声彻广寒,疑是霓裳在人世。只今佳丽已云烟,见说游人尚惘然。山枫吹丹野花落,犹惊堕珥遗钗钿。叹息相将过桥去,一塔林梢向天翥。峰回径转古祠幽,落木空山寂寥处。空山寂寥生道心,繁华富贵终消沈。松风谡谡涧泉冷,始觉此际天机深。古来哲士轻名利,往往明时甘退避。”[15]211-212“闻昔”四句,当是写吴服于为青山庄主人时的盛况,以下乃由此所发感叹,而归结为“轻名利”“甘退避”之思想。此时的青山庄,主人为谁呢?同卷有《毗陵八君咏》诗,自序云:“乙巳,予游毗陵,相从讲论者颇多,而此八君者,实同朝夕。岁暮将别,念昔人有《五君咏》,因广而八之,非敢上拟古人,亦聊以志一时之好也。”[15]213此“乙巳”为康熙四年(1665)。此“八君”之中,有“徐子威人凤”,而招陆世仪等同人游览青山庄的“徐生子威”正是此人。那么,此人和青山庄是什么样的关系呢?据徐乾学《憺园文集》卷二十七《诰授中宪大夫直隶河间府知府升山东提督学政按察使司副使加七级梅溪徐府君墓志铭》,徐人凤即是徐可先、谢玉英的长子,青山庄少主。[13]600康熙二十一年(1682),徐人凤成进士。法若真《黄山诗留》卷五有《五月十三日邀何九程泛舟青山庄四首》诗,编年在康熙十一年(1672),其四写到青山庄主人,有自注云:“公原官登州。”[16]据徐乾学所作墓志,徐可先曾经为山东登州知府。因此,当时的青山庄主人仍然是徐可先。徐可先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去世,其时,其长子徐人凤为礼部主事,次子徐鹗为广东肇庆府通判。按照常理推测,徐家保有青山庄的时间应该是相对比较长的,故蒋汾功说“传三世”。严绳孙《秋水集》卷三《集毗陵青山庄限韵》之一,有“主人容看竹,三径不曾扃”[17]之句。此诗编年不详,亦未明确此主人为谁,但根据时间推测,此“主人”仍然是徐氏。然孙洤《担峰诗》卷四《青山庄》云:“庄借青山胜,幽情与世违。绕门乔木老,避客众雏飞。深竹空书屋,环溪冷钓矶。园扉终日锁,怅望主人归。”[18]此诗编年为康熙三十六年(1697)丁丑。味其词意,此时的青山庄似乎没有人居住了。当然,也许是徐人凤和徐鹗在外地做官的缘故。

雍正六年(1728)至乾隆十一年(1746)之间,青山庄主人是张适。这个时期是青山庄的鼎盛阶段,青山庄得到清中叶诸多士大夫的关注,正是因为张适。

全祖望《鲒埼亭诗集》卷七《张文贞公青山庄》云:“相公投老地,魂魄恋平泉。昔我经过日,犹当克世年。曲池原不改,高阁故依然。独有巢中燕,惊心夜未眠。”[19]全祖望常写敏感的政治题材的诗文,这诗歌的最后两句明显是说青山庄遭受过不小的祸患。此尤其引人注目。冯浩《孟亭居士诗稿》卷二《游青山庄》诗自注云:“时主龙城书院。庄本张京江相国别墅,今归别一张姓。”[20]513全祖望所云“张文贞公”,冯浩所云“张京江相国”,都是指张玉书。可是,张玉书生活非常简朴,似乎不会如此奢侈。秦瀛《己未词科录》卷五云:“文贞公玉书,性淡泊,不肉食,日粗粝一盂,或山药少许。官庶子,为《明史》总裁。”[21]189《清史列传·张玉书传》云,张玉书为江南丹徒人,顺治十八年(1661)进士,康熙间历任要职,为宰相二十年;
康熙五十年(1711)五月,张玉书随皇帝到热河,因病去世,年七十。[22]因此,青山庄不是张玉书的“投老地”,或者“别墅”。赵翼诗《青山庄歌》云:“相国勋名在庙廊,清贫未有午桥庄。”[5]15午桥庄,唐代宰相裴度的别墅,故址在今河南洛阳市南,此指宰相别墅。赵翼此诗,也可以证明青山庄不是张玉书的。因此,全祖望、冯浩诗有误。

秦瀛《己未词科录》卷五亦云,张玉书“后人有名适者,字叔度,尝官布政使。卜筑武进之青山庄,园亭广帙,极林壑之胜”[21]189。这样的叙述也是有问题的。因为,“卜筑”青山庄的是明代万历年间的吴襄。再说,张家购买并且扩建青山庄的,不是张适,而是张适的父亲,也就是张玉书的儿子张逸少。蒋汾功《读孟居文集》卷四《青山庄记》云:“康熙辛卯,学士张天门先生自润州来,徙居,日课诸孙及群从子侄于其中。又以其暇增胜概,曰松冈,曰桃园,曰灌畦轩,曰修竹吾庐,皆先生手泽存焉。园旧有楼曰卧雪,其巅曰群玉山头,可以远眺望,而一园之胜,在指顾间矣。堂曰飞翠,为饮食宴乐之所。”[1]530此“辛卯”,是康熙五十年。“天门”是张逸少的字。张玉书于康熙五十年五月去世。当时,其独子张逸少在朝廷任职,康熙帝提拔他为翰林院侍读学士,以示其“眷念旧臣”。按照当时的礼制,张逸少必须离职,为其父亲守孝。于是,他就回到江南,购买了青山庄居住。就青山庄徐氏第二代徐人凤和徐鹗的大致年龄和仕历推测,以及蒋汾功说青山庄在徐家“传三世”的记载,张逸少应该是从徐家第三代手中购得青山庄的。

当时,也有名流到青山庄拜访张逸少,并且有相关的诗歌存世。例如,查慎行《敬业堂诗续集》卷四《余生集下》有《过青山庄与张天门前辈话旧》诗,云:“一别京尘十五年,归休相对各华颠。主犹爱客宁辞病,我得如君便是仙。再世平泉深雨露,千章乔木长风烟。卜邻未果青山约,回首令人意惘然。”[23]康熙三十三年(1694)甲戌进士、曾官翰林学士的陈恂也来拜访过,阮元《两浙輶轩录》卷十五有陈恂《青山庄访张天门因以述怀》诗。

张逸少有两个儿子,长子张迪,生平行事不详。次子张适,就有很多故事了。

张适是个很有个性的人。兹综合胤祯《雍正上谕内阁》卷六十五和卷六十八、王先谦《东华录》雍正五和雍正七、李卫《(雍正)畿辅通志》卷六十、《清史列传》之《大臣画一传档正编七》、杨锺羲《雪桥诗话续集》卷五、《清代职官年表》等记载略言之:张适的曾祖父张九徵,顺治九年(1652)进士,官至河南提学佥事。祖父就是张玉书。父亲张逸少,字天门,康熙进士,官至翰林院侍读学士。张适,字叔度,其人弱冠能诗文,善书法,兼工绘事,但只是监生的资格。雍正帝即位,张适以大臣后裔的身份被召为顾问,先后任刑部员外郎、陕西粮盐道,雍正二年(1724)十月升迁为甘肃按察使,次年九月被革职。雍正四年(1726)十一月,任直隶布政使。他曾经被卷入年羹尧案件,雍正帝宽恕了他,还让他升迁,且升迁的速度也是超常的。可是,张适之为人行事,和他小心谨慎、俭朴自守的祖父完全不同,这也许和他“官四代”的身份有关。在直隶布政使任上,有老秀才窦可相上告知府曾逢圣“居官劣款”,张适审理这“民告官”的案子,其间对窦用刑,而导致窦死亡。正在刻意整顿吏治的雍正帝大怒,张适免死,发回原籍,令地方官严加管束,不许出境生事。于是,雍正六年正月,张适就正式被罢免了。

回到原籍后的张适,并不低调自保,还是不甘寂寞。要他待在原籍,在地方官的管束下度日,这是难以做到的。雍正七年(1729)八月,他应浙江总督李卫的邀请,负责浙江海宁海神庙的督工事宜。见查祥《两浙海塘通志》卷四、卷十五。

不仅如此,张适举家迁移到常州他父亲的青山庄,且将青山庄大规模扩建,竭尽奢华。王应奎《青山庄记》云张适“既乃脱略官荣,寓欢林溆,自京口移家于此”[6]253。蒋汾功《读孟居文集》卷四《青山庄记》云青山庄有“堂曰飞翠,为饮食宴乐之所。其右曰乐是轩,仲子某方伯因以自号。益增旧业,辟土宇,列闲馆,池有鱼,亭有鹤,名花嘉卉,娱心悦目。选胜者益于是焉趋之。”[1]530此“某方伯”,就是张适。张适出事后,蒋汾功也许觉得有所不便,故隐其名。赵翼《青山庄歌》说张适:“入门便陋旧规摹,大笑前人太寒素。已编钱埒买堂成,拚倒金籯将地布。不觉松杉也改观,何曾台榭还如故。缭垣甃异枳编篱,砥室筑临花夹路。十马驰毬辟作场,百牛拖石排依树。粉本溪山似幛悬,壁衣籓溷皆纱护。一重一掩景回环,某水某丘途错互。倚杖疑探栗里幽,汎舟讶入桃源误。”[5]15金武祥《粟香随笔》之《二笔》卷七云:“青山庄在郡城北郭外数里许,与蒹葭、琴鹤诸胜为前明吴氏所筑,后属徐氏,复归京江张愚亭方伯适。有三山在望、松荫堂、水镜轩、归云岫、涵碧池、新月廊、西堂、藤花径、飞翠堂、留春亭、麦浪轩、水香庵、碧溪闲钓、静香亭、修竹吾庐、度云梁、小山坳、卧雪楼、天放居、餐霞阁、饮虹桥、烟雨横塘诸处,为基一百四十余亩,皆层岚叠翠,水木明瑟,凉房燠馆,曲折回环。明杨廷鉴《游青山庄》七律一首、董以宁《蒹葭庄看梅》七律二首均载邑志。此盖极盛之时。至《瓯北集·青山庄歌》,当与耕于先生先后。所作《春及堂稿》小序中本有‘与赵云松翼同游’之语,其时已值颓败,篇中盛衰之感,三致意焉。”[7]419-420“耕于先生”,姓谢名聘,乾隆三十一年(1766)丙戌进士,“官河南郑州知州,历任牧令,有政声。著《春及堂稿》。诗仅四十余首,皆分题咏青山庄遗迹者”[7]418。谢聘为赵翼的同乡、亲家,金武祥的外高祖。金武祥关于青山庄景观的叙述,均来自于谢聘的《春及堂稿》。因此,此当为张适扩建后的青山庄的景观,和陆世仪笔下徐家的青山庄相比,明显豪华了许多。陆鼎翰等纂《武阳志余》卷一云:“问津亭,在青山门外二里,张布政适建。”[4]39可见他还在附近建造了这个亭子。

张适和家人大肆张扬,高调享乐,常常宾朋满座,其中除了大量的文人雅士之外,还有不少达官贵人。赵翼《青山庄歌》云:“胜赏经年兴不残,四时花鸟畅游观。清音警露鸣仙鹤,浩态娇春艳牡丹。西府海棠移扣砌,上林橘植雕阑。跳波鱼婢能知乐,挂槛鹦哥解劝餐。园林成后教歌舞,子弟两班工按谱。法曲犹传菊部筝,新腔催打花奴鼓。反腰贴地骨玲珑,擎掌迎风身媚妩。阿谁棋墅伴壶觞,绨几罗幮乐未央。幸舍宾朋珠履贵,便房姬妾翠钿香。倾城妓入笼鹅馆,要路官登射鸭堂。热客倚冰终日计,乞儿向火一群忙。主人自顾矜豪放,挥霍不将钱簏障。博局筹偿旧帑钱。缠头锦出新花样。茶经蟹眼淬棋枪,食品猩唇调醢酱。蜡泪成堆更爇膏,酒瓶卧壁仍倾酿。笙歌酣倚赏花亭,灯火醉归邀月舫。自制当筵上寿词,青山与我长无恙。”[5]15可见,青山庄是竭尽奢华了。王昶《春融堂集》卷五《如皋官舍陈如虹先生焜连宵置酒丝竹骈阗感事触怀因成八绝》之三云:“寥落青山故相家,筝师琴客总天涯。平泉旧事知谁记,剩与徐郎说梦华。”自注云:“诸伶旧属青山庄张氏,其中徐郎莲生者,色艺兼工,能谈旧事。”[24]此诗编年在乾隆十九年(1754)甲戌,距张适被杀,仅七八年之久。可见,张家未败时,还有戏班子,其中不乏技艺高超的艺术家。这些演艺人员当然是为主人自己享乐和招待达官贵人、社会名流准备的。王昶的记载,可以和赵翼此诗中所写有关部分相互印证。

张适的儿子张冕、女婿徐柱臣,喜欢艺术,多才好事。储大文《存砚楼文集》卷十六《答晋观侄》云:“青山庄主人来邀四年,今岁不得已应之,局殊寥萧。冬孟行当归也。张、徐二生研精诗律,差慊也。”[25]可见储大文为这“张、徐二生”的教师。储大文所著《存砚楼二集》卷目下,署“丹徒张冕冠伯、昆山徐柱臣题客编”[26],也应该是他们出资所刻。因此,储大文诗文中,关于青山庄和二生的内容有多处。张冕,字冠伯。徐柱臣,字题客,昆山人。冯桂芬《(同治)苏州府志》卷九十六云:“徐柱臣,字题客,炯孙。父修仁,字用晦,以乡荐历官普洱知府。柱臣少赘丹徒张氏,与妻兄冕同游储大文之门。冕故美才,有青山庄别业,在常州北郭。延揽江浙名流,冠盖敦盘之盛,照耀一时。柱臣天资敏妙,濡染既久,造诣益深。诗词瑰玮渊雅,书法得晋人风骨。”[27]其招摇高调可知。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三引徐柱臣《饮外舅张氏青山庄》诗云:“东风报花信,春色来南枝。辍棹风渐细,到门香已知。绿野占胜迹,青山似昔时。登楼俯林杪,雪影何离离。”[28]432-433此诗闲适雅洁,明丽工整,有试帖诗的风格。

乾隆五年(1740),张冕还在青山庄举行过一次盛大的雅集,轰动远近。储大文《存砚楼二集》卷五《青山庄文宴集序》云:“岁在庚申,九月,京口冠伯张子、玉峰,题客徐子,集八郡人士于毗陵之青山庄,以广阐文贞公大司寇公之传。”[26]422蒋汾功《读孟居文集》卷四《青山庄记》云:“方伯之子冕,好学有文,世宿其业,慨然于聚散靡常,而敬业乐群之不假易也。以乾隆庚申秋,发书四驰,大合四方诸同学,无有远迩,少长偕来,期九月九日后三日,毕集于庄内。四方君子亦皆如期而至,有不远千里者。昕夕寝兴,往复于其中。张乐设宴,永夜不倦。分题较艺,多寡迟速,一听人自为。讲习观摩之益,丝竹管弦之盛,视昔人有加焉。”[1]530-531“庚申”是乾隆五年。此文为作者在是年冬十月朔所记。王应奎《柳南文钞》卷四《青山庄记》亦云:“复以其间招延通人硕士,牵拂戾止,江干车马,一时翕集。授梁园之简,下徐稚之榻。觞咏流连,浃旬弥倦。而公之嗣君冠伯,既馆甥徐君题客,以翩翩佳公子,亦与其末,分题赋诗,颇推苏绍最胜。诚山居之乐事、士大夫之高致也。”[6]253-254此二文所写,是当时的实录。两位作者显然身预其间。后来洪亮吉《更生斋集》中的《文乙集》卷二《平生历游图序》之《山墅访秋图》云:“先是园属京江张方伯适,公子某能诗,曾大会大江南北诸名士于此。园中诸胜,皆有诗纪事。”[29]59此亦指其事。其时,洪亮吉年纪还小,不可能参与其事。“园中诸胜,皆有诗纪事”云云,当是洪亮吉读过这些诗。张冕编有《青山庄文会课艺》,见王豫《江苏诗徵》卷五十九引《京江耆旧集》①王豫:《江苏诗徵》卷五十九,焦山海西庵诗徵阁道光元年(1821)刊本。,但此书不知尚在人间否?今天,我们难以找到这些诗歌,当是张适被杀后,那些诗文的作者有所忌讳,故很少有人把这些诗文保留在他们的诗文集中。

关于青山庄当时的盛况,古籍多有记载。除了以上所引用外,还有不少。洪亮吉《更生斋集》中的《文乙集》卷二《平生历游图序》云:“右《山墅访秋图》第三。图中所绘,为城北之青山庄。敞者为翡翠堂,高者为麦浪轩,曲者为烟雨横塘,逦迤而折者为新月廊,皆园中最胜处也。”[29]59袁枚《小仓山房集》之《小仓山房诗集》卷九《春雨楼题词为张冠伯作》[30]403、杨芳灿《芙蓉山馆全集》诗钞卷二《青山庄歌》[31]442,以及赵翼《青山庄歌》三首“梅村体”七言歌行,更是发挥七言歌行的体裁长处,渲染铺叙,淋漓酣畅,突出其烈火烹油式的奢侈豪华。

郭成康编《清史编年》第五卷乾隆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下记载:常州知府董怡曾,徇情肆虐,收受革职直隶藩司张适贿赂,被两江总督尹继善、江苏巡抚安宁参奏而查办;
张适以“结交劣守,仗势殃民,横行乡党”同时交审,其家产被查禁;
乾隆帝令军机大臣在此案结案后,当另折请旨,给张适“派一大差”,令其效力,以为贪暴者戒。[32]可见当时还没有结案。沈德潜十四卷本《归愚诗钞》卷十一《咏史》诗云:“卢奕死寇难,舔血有鲁公。子杞几丧邦,阴狡称穷凶。李泌相三朝,深计抒孤忠。繁也乱彝常,地下愧而翁。如何凤麟种,产此枭与犝。眼中见若曹,斫丧前人功。愿君早回车,金刃韬其锋。不尔若敖馁,岂独颓门风。”[33]此诗编年在乾隆十年(1745),若不是德潜编诗集时误记,则应该是德潜故意模糊此诗所指,因为德潜此诗正是为张适而作。不管是从《清史编年》还是从沈德潜此诗看,当时的张适还没有性命之虞。

但是,张适的结局是被当局所杀,家产被籍没,其青山庄被官卖。赵翼《青山庄歌》云:“平生枉使钱如水,此日人情薄于纸。有谁广柳路旁迎,并少绿珠楼下死。”[5]16张适没有妻妾婢女之类为他自杀,这不奇怪,因为用绿珠事要求相关女子,明显不近人情。可是,张适太丘道广,对太多的人例如王应奎、蒋汾功、储大文等似乎不薄,而他被杀之后,那些当年满座的高朋,连敢去收尸的也没有,可见当时士风是何等的萎靡了。至于军机大臣们为什么没有按照乾隆帝的指示,给张适“派一大差”,而是把张适杀了,是在审理中发现了新的足以判处张适死刑的案情,还是在强权的干预下判了张适死刑,还是有人以足以致死的罪名陷害张适得逞?由于缺乏资料,我们暂时也无法知道了。

至于张适为什么会遭遇如此横祸?他为什么会向董怡曾行贿?又为什么会东窗事发?各种记载都语焉不详。秦瀛《己未词科录》卷五说是“以事败,其园遂已易主”[21]189。杨锺羲《雪桥诗话续集》卷五说张适“乾隆间,忤当事,以居乡不法入奏。身罹重辟,家产籍没,青山庄遂鞠为茂草”[9]807。赵翼《青山庄歌》有“路人说是青山庄,门帖新题官卖字”[5]15之句,可见赵翼写此诗的时候,此事发生不久,还没有完全了结。此诗在其《瓯北集》的第一卷,该卷诗歌乃诗人在乾隆十一年到十三年(1748)之间所作。因此,此事也应该发生在这个时期。相关诗歌中尽管说得含糊,但也透露了一些信息。赵翼《青山庄歌》云:“岂知卮漏比泉流,猗顿潜怀折阅忧。已失又思求塞马,未蹊辄欲夺田牛。豪名本足招人妒,祸事真成与鬼谋。张乐正期投辖饮,叩门忽报槛车收。填尸圜土悲黄犬,回首欢场付裘鸠。春梦一场那可再,只今惟有青山在。青山也要属他人,官价三千听人贷。犹忆仓皇对簿趋,难凭复壁寄锱铢。委地图签争剔玉,随身衣履敢留珠。翻教百口求舂赁,那有千金贿狱输?”[5]15-16袁枚《小仓山房诗集》卷九《春雨楼题词为张冠伯作》云:“窦氏贪争沁水田,石家祸起珊瑚树。魏其宾客霍家奴,昆冈失火烧无数。仲山父鼎孔悝钟,曾与山河誓始终。两入星牢都脱手,一朝平地踬秋风。雄鸡断尾何人悟,象齿焚身自古同。祸水家家欲灭难,命灯谁肯续三竿?”[30]403看来,张适之祸大致有两个原因,一是张家的高调和财富,招致某些人的嫉恨和觊觎;
二是张家由于经济上的原因,和人家发生纠纷,这也可以和当局给张适定的“居乡不法”罪名相互印证。

可是,以张适拥有的家世和经历,他即使有“未蹊辄欲夺田牛”之类巧取豪夺的事情,也很难被处以死刑。从赵翼的诗歌看,张家对大祸的突然降临一点准备也没有,可见不是人命之类的大案。更何况,这案件后来是得到平反的。那么,张家此祸应该还有别的方面的原因。袁枚在《春雨楼题词为张冠伯作》诗之末自注,云张冕为“总督李卫之婿”[30]404。《清史列传》十三卷《大臣画一传档正编十》有《李卫传》云,李卫乃江苏铜山人,雍正三年(1725)任浙江巡抚,雍正五年(1727)升浙江总督,雍正十年(1732)署刑部尚书,又实授直隶总督,至乾隆三年(1738)而卒。李卫没有什么文化,依仗着对朝廷的忠诚和雍正帝对他的宠信,好弹劾官员。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七《直隶总督兵部尚书李敏达公卫传》云,其人“负气好胜,遇权要人,务出其上乃已。当是时,大将军年羹尧、河东总督田文镜、九门提督鄂尔奇、管户部果亲王,皆隆赫柄用,而公辄弹劾摇撼之。虽有动有不动,然中外侧目,欲甘心于公者相环矣”[30]108-109。李卫自己得以善终,已经属于侥幸,而张家之祸和李卫之好得罪人肯定是有关系的。张玉书去世后,尽管张逸少还当过侍读学士,但张家在官场上影响已经不大了。李卫显然是对张家有帮助的,例如,张适罢官后,当时担任浙江巡抚的李卫就很快给了张适一个督造海宁海神庙的差事,这不仅是“国家项目”,还是“御批工程”。从李卫方面看,尽管他位高权重,但毕竟出身低微,识字不多,难免有自卑心理,和书香门第、四代朝官的张家联姻,实在是高攀了,可以改善自身在朝官中的形象。张李两家关系如此,那么,怨恨李卫的人对张家下手是完全有可能的。

张适出事后,张冕和徐柱臣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袁枚《春雨楼题词为张冠伯作》的编年在癸酉,即乾隆十八年(1753),其中有云:“罪虽全雪家何在,死竟无名骨不寒。”[30]403-404这案件尽管得到平反,但张适被杀,也只能白死了,所以有“死竟无名”的说法。冯桂芬《(同治)苏州府志》卷十一云,乾隆“十九年,开濬白茆塘”,“借动藩库废官张适入官银两”。[34]看来,张适案件即使得到昭雪,其家财产也没有归还,所以袁枚有“罪虽全雪家何在”之叹了。这时,当年的翩翩佳公子张冕,年已四十,双耳已聋,漂泊江湖。尽管耳聋,却也只好以音乐糊口,其艰难可知。王豫《江苏诗徵》卷五十九引《京江耆旧集》云张冕“入太学,为江左士林翘楚,与王鹤书、蔡芳三同操选政,一编出,人争购之。《九宫音律》尤洞悉精妙。著《春雨楼词》《江左十子说》《研堂会课》《青山庄文会课艺》”①王豫:《江苏诗徵》卷五十九。。此所云其精音律,可以与袁枚诗中所写相印证。《江苏诗徵》选录其《青山庄纳凉》一首,当是在青山庄鼎盛时期所作。王昶《国朝词综》卷三十四收录了张冕的词,有他的小传,其最后科名为贡生。《武阳志余》卷一载洪亮吉《七月十二夜偕孙大暨王吴二秀才易僧服泛舟访青山庄故址薄暝衔醉归仍至旗亭痛饮四鼓乃别》诗有云:“可怜憔悴张公子,避债台高客中死。诸孙寥落寡屋椽,依遍相公门下士。”[4]39此诗不见于洪亮吉的诗文集,未明确写作年份。洪亮吉《更生斋集》之《文乙集》卷三《青山庄访古图记》云:“余以丙申之岁奉母家居,衡门授徒,往往多暇。时则孙子伯渊以妇病就医里舍,相与谈宴,时时岀游。”[29]71据此,此诗作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当时,张冕已经身背沉重的债务,客死异乡了。张适的几个孙子,居无定所,只好到他们高祖父张玉书的“门下士”那里讨生活,“依遍”云云,其中饱含了多少辛酸与无奈。

张家的女婿徐柱臣,袁枚说是徐乾学之孙,也是袁枚的亲家。袁枚《随园诗话》卷二云:“余亲家徐题客,健庵司寇孙也。五岁能拍板歌。见外祖京江张相国,相国爱之,抱置膝上。乳母在旁夸曰,官官虽幼,竟能歌曲。相国怫然曰,真耶?曰,真也。相国推而掷之,曰,若果然,儿没出息矣!两相国性情相似。后徐竟坎壈,为人司音乐,以诸生终。自嘲云,‘文章声价由来贱,风月因缘到处新’。此语题客亲为余言。”[28]55王豫《江苏诗徵》卷八引江藩语,详细介绍徐柱臣曰:“题客,昆山相国之族孙,少负才名,与钱詹事竹汀、王侍御兰泉游,为人豪放不羁,习拳勇,力敌数十人。工度曲,论音律不失分寸,虽吴下老伶工,时求题客正谱,自以为不及也。屡试不第,弃举子业,馆于扬州汪氏,遂携眷属居东门内。狎客歌郎,座间常满。兰泉先生正言规之,应曰:汤临川云,其次度曲。大笑而去。”①王豫:《江苏诗徵》卷八。他到扬州谋生,显然是张适被杀以后的事情了。袁枚《小仓山房集》之《小仓山房诗集》卷七有《徐题客穿云沽酒图》[30]378,编年在乾隆十五年(1750),其时张适已经被杀,青山庄也已经籍没了。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三称“题客性耽词曲,晩年落魄扬州,为洪氏司音乐以终”[28]432。这也可以和《江苏诗徵》等所载相互印证。

徐柱臣是袁枚的亲家,袁枚《随园诗话》两次言之,肯定是事实。不过,袁枚云徐柱臣是徐乾学的孙子,和王豫《江苏诗徵》卷八引江藩所云徐柱臣乃“昆山相国之族孙”之说,相差很大。其实,徐柱臣应该是徐乾学的曾孙。前引《(同治)苏州府志》卷九十六云,徐柱臣的祖父名炯,父亲名修仁。钱仪吉《碑传集》卷二十韩菼《资政大夫经筵讲官刑部尚书徐公乾学行状》称云徐乾学有五子,次子名炯,[35]故徐柱臣是徐乾学的曾孙。徐柱臣和张家的关系,肯定是密切的。可是,我们很难精准地把其间的关系加以确定。徐柱臣是张家的女婿,这没有疑问。可是,他是张适的女婿,还是张逸少的女婿?这就难以确定了。就现有的记载来看,徐柱臣似乎和张冕年龄相仿,就常理推测,他们应该是同辈,且就储大文《存砚楼二集》的编者署名看,张冕排在徐柱臣之前,那么,徐柱臣就应该是张适的女婿。可是,在那个时代,富贵者可以娶妾,因此,年龄和辈分往往是不一致的。袁枚云,张玉书是徐柱臣的外祖父,他知道幼小的徐柱臣能歌曲而大怒。据此,徐柱臣应该和张适是同辈人,因为张适是张玉书的孙子。古人不禁表亲婚,但讲究辈分。如果徐柱臣是张玉书的外孙,那么,他应该是张逸少的女婿。但基于袁枚把徐乾学的曾孙徐柱臣误为徐乾学的孙子,故徐柱臣是张玉书的外孙之说,也未必确实。

在张家破落后,徐柱臣和张冕,两位当年青山庄的少主,他们都以过人的音乐造诣谋生。他们的音乐造诣和他们在青山庄的经历,无疑有直接的关系。可是,在伶人地位低微的当时,宰相家的公子、娇客,最后凭当初家班伶人所教的音乐艺术糊口,其间的落差,也是足以令人浩叹的了。

张适被杀后,青山庄被籍没,向社会拍卖。其时,赵翼和金武祥的谢氏外高祖谢聘同游其地,赵翼写了梅村体七言长诗《青山庄歌》被收录到王昶《湖海诗传》中,成为名作。谢聘写了四十多首诗,“皆分题咏青山庄遗迹者”,见金武祥《粟香随笔》之《二笔》卷七。[7]418在当时,尽管张适已经被杀,但青山庄的风貌依旧。赵文哲《娵隅集》卷三《家云松太守闻予赴滇驰书慰问并示近句云遂令日下无名士却喜天南有故人比予至永昌浃月而云松尚滞留腾越感时念旧即用人字韵作四章报之》之四自注云:“云松昔言归田之日,当买张氏青山庄别业为居,并有分宅之约。”②赵文哲:《娵隅集》,乾隆五十四年(1789)刊本。可见当时的青山庄还是给了赵翼非常好的印象的。云松,赵翼字。

张适之后,青山庄一再易主,直至荒芜,但是,文士们还会去游览,去凭吊,他们还是会将此庄和张适联系起来,而几乎不涉及张适以后的主人。从他们的诗文中,可以看出青山庄步步走向衰败和荒凉,直至消失,也可以看到诗人们的种种感慨。

袁枚《小仓山房集》之《小仓山房诗集》卷七《青山庄张叔度方伯园名家已籍没》云:“笙歌声断水云寒,草草亡家瞑目难。我与主人曾有旧,青山不忍上楼看。”[30]378此诗编年在乾隆十五年、十六年(1751),张适被杀未久。首句对张适的高调、豪奢有所批评,这是题中应有之义。而次句,则明显是为张适鸣不平。结尾两句,抒发对故友的感情。这在当时的政治生态中也是难能可贵的。毕沅《灵岩山人诗集》卷五《游青山庄偶题》云:“好春半过无人赏,素壁全颓有客题。惆怅名流觞咏地,一庭烟月草萋萋。”[36]此诗编年在乾隆十七年(1752),青山庄的衰败色彩已经很明显了。从字里行间看,这时的青山庄似乎没有主人,非常冷落。

沈大成《学福斋集》之《诗集》卷二十三《竹西诗钞》之《九月二十一日自潭西放舟至二十七日始抵广陵途间得绝句十八首》之十六云:“秋柳萧疏落日斜,相逢童稚尚咨嗟。即今池馆归谁氏,犹把青山属谢家。”自注云:“张叔度方伯青山庄。”[37]此诗虽无编年,但原本属于张家的青山庄,已经有新的主人了。洪亮吉《更生斋集》中《文乙集》卷二《平生游历图序》之《山墅访秋图》云:“岁丁丑,主人年十二。曾随太宜人与从母暨外家诸姊妹访桂,一至其地。时主人已受四经,甫学吟。太宜人与从母曾命赋《新月廊》诗。”[29]59此“丁丑”为乾隆二十二年(1757),“其地”为青山庄。可见当时的青山庄,也还是常州的游览胜地。沈初《兰韵堂诗文集》诗集卷二《南窗集下》之《代书诗酬朱笠亭因其韵增至五十韵》,也有游览青山庄的内容,此诗编年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

冯浩《孟亭居士诗稿》卷二《游青山庄》七律三首,题下自注云:“时主龙城书院。庄本张京江相国别墅,今归别一张姓。”其三云:“粉壁纵横涂短碣,酒觞稠叠整新茵。”自注云:“壁嵌晋宋名碣,皆为灰粉所污。当事公宴,必设席于此。”[20]513诗无编年,此诗后第三题是《相国梁文庄公挽诗五十韵》,此梁文庄公为梁诗正,他卒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故此诗亦当作于是年。当时青山庄的新主人,也姓张,应该不是官场或文化界人士,所以冯浩也不写他的姓名,其他记载中也没有他的姓名。可是,青山庄还是很有名,甚至是常州公务招待的地方,可见其为人所重之甚。赵怀玉《亦有生斋集》之《诗》卷一《过青山庄有感》,编年在乾隆三十二年(1767)至三十四年(1769)之间,有“断垣遮柏影,老屋上苔衣”“所嗟频易主,旧迹已全非”[38]81等句。洪亮吉《更生斋集》中《文乙集》卷二《平生游历图序》之《山墅访秋图》云,他在乾隆二十二年秋游览其地,且奉长辈之命赋诗,但“不十年,园凡屡易主。续后园主以逋官钱,折毁迨尽。今里中无复有胜所矣”[29]59。这可以和赵怀玉诗中所写相互印证。张适之后,青山庄屡次“易主”,可见张适之后的这些新主人,拥有青山庄的时间也不长。

杨芳灿《芙蓉山馆全集》诗钞卷二《青山庄歌》,编年未详。此诗也是梅村体长诗,以今昔对比的手法,写青山庄昔日之繁盛和当时之荒凉。有句云:“洞户交镮蚀土青,坏墙涩浪粘苔绿。瓦碎香姜剩故基,摩挲断碣总然疑”,“雕磶文楣持与人,槿篱敧侧半无门。到公奇石镵为臼,杜老长松伐作薪。潺潺坏道哀湍去,荒径无人鬼相语。犹有儿童拾断钗,记得当年教歌处。黑月凄风乌夜啼,野棠花落窜狐狸。”[31]442根据这些描写我们可以推测,此诗当作于青山庄被拆卖之后。

乾隆十九年,朱休度等游青山庄。朱休度《梓庐旧稿》云,此年“入都,随家梧巢伯寓查氏碧玉山房。既罢礼部试,偕余枫溪翁、江孝廉暨查笛槎介仲昆季,有唱酬诗。南归,客毗陵,有《游青山庄》五言古体诗四章,为钱慈伯所赏,均失稿。惟记题壁一绝”[39]472,有《秋日游毗陵青山庄既赋四诗又题壁一绝》存集中,其中“犹剩平泉草木风,韩家鹦鹉去雕笼”[39]473云云,也为张适而发。袁枚《子不语》卷二《白二官》,还把荒废了的青山庄作为精怪故事发生的地方。这时的青山庄尽管已经荒废,但毕竟还有一些破败的建筑和树木存在,也还有人游玩。

赵翼《瓯北集》卷二十八《过青山庄故址已犁为田但有老树四株而已》云:“平泉花木绮罗丛,台圯池平一扫空。今日惟余四株树,长身对立哭秋风。”[5]247此诗编年在乾隆四十八年(1783)。赵怀玉《亦有生斋集》之《诗》卷十一《已卯春与吴大玉贽刘大埙史三潢徐大玉阶陆大瑗许二承志蔡大昉刘二种之余二霖凡十人集于北郭之青山庄予年才十三迨今已酉盖三十一载矣史徐陆皆登鬼录刘官于外其六人皆在里中而庄已鞠为茂草二月十七日邀同人集味辛斋寻旧盟也流连竟日即事成篇》,此“己卯”为乾隆二十四年,如上所云,当时的青山庄,尚为胜地。此诗为乾隆五十四年己酉所作,中有“放鱼池涸树为薪,觞咏名园迹已陈”[38]198之句。刘嗣绾《尚䌹堂集》诗集卷十二《碧山后社集》之《青山庄吊春雨楼故址》,作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也有“草草亡家事可哀,笙歌声断水云隈”之句,亦为张适而发。“空楼燕去伤春雨,别树乌啼认劫灰”,“汀葭渚鹤知何处,踏遍寒烟草几堆”[40],已经是一片荒芜了。当年的胜地,仅仅是“故址”了。洪亮吉《卷施阁集》之《诗》卷十《秘阁研经集》之《里中十二月词》,有小序云:“辛亥小除夕,避债沙河门侧,因忆里中旧游及诸胜事,爰成《十二月词十二首》。”[2]688此辛亥为乾隆五十六年(1791)。其中《三月》自注云,张家的青山庄被“籍入官”后拍卖,“为里中富民所有。乾隆三十一二年,其家中落,遂拆以偿逋,今久鞠为茂草矣”。[2]689“拆以偿逋”云云,可以和下文所引洪亮吉《更生斋集》之《文乙集》卷三《青山庄访古图记》中“百牛衔索,运此奇峰;
十斧临门,摧兹怪树”[29]72相互印证。洪亮吉《更生斋集》诗续集卷一《续城东酒徒行赠陆孝廉继辂即题其行卷后》云:“青山庄圯陈园破,约客欲从何处过。”[29]209同卷《卷施阁即事》之七云:“青山庄圯亦园荒,来隺蒹葭境渺茫。”[29]211此二诗编年为嘉庆九年(1804)甲子,那时的青山庄已经完全是废墟了。洪亮吉《更生斋集》诗续集卷七《偕赵表弟怀玉球玉近园访桂并饮花下作即呈近园主人》有自注云:“青山庄烟雨横塘,尤擅丘壑之胜。”[29]321当年的青山庄美景,只存在于诗人的怀念之中了。

常州的几位诗文名家,还有关于《青山庄访古图》的佳话。洪亮吉《更生斋集》之《文乙集》卷三《青山庄访古图记》云:“余以丙申之岁奉母家居,衡门授徒,往往多暇。时则孙子伯渊以妇病就医里舍,相与谈宴,时时岀游。……有佳城庵焉,为北郭丛葬之所。王生秉玉、吴生公珍读书其中。”[29]71秋天某日,四人“忽忆故侯之庄,爰求渔父之楫”,乃游青山庄。此时的青山庄“老鹤既蜕,青松亦僵。潜鳞已歼,沟水尽黑。荑稗生于寝室,禾黍裹其窗轩。狐兔作窟,昔为藏娇之区;
牛羊来斯,前经宴客之所”[29]71。作者回忆六七岁的时候随长辈和亲戚游此庄时所见:“翡翠作屋,晴红四周;
玲珑斫窗,腻绿千叠。新月半玦,回廊百盘。风花过树,鸟亦徘徊。烟雨压帘,鱼曾睥睨。”[29]71后来,此庄步步走向衰败:“既而秋蛇缘树,台已渐倾;
野獭瞰梁,池皆半涸。分香故姬,展夜台之镜;
织屩遗仆,晞冬日之阳。林鸮有声,梁燕无影。此又一境也。百牛衔索,运此奇峰;
十斧临门,摧兹怪树。以鸳鸯之碎瓦,填鱼鳖之空池。劈山榴以代薪,析海桐而作榇。伤游客之心,裹渔樵之足。此又一境也。遂使天山戍客,尚梦横塘;
兰亭旧友,欲模曲水。平原草木,尽作劳薪;
南皮主宾,半为异物。此又凄怆伤心之一境矣”,于是,“孙君撼怀旧之念,作访古之图,千里寄书,属为之记”。[29]71-72四人同游青山庄之时,为乾隆四十一年。当时,洪亮吉作有《七月十二夜偕孙大暨王吴二秀才易僧服泛舟访青山庄故址薄暝衔醉归仍至旗亭痛饮四鼓乃别》诗,此诗不见于其诗文集中,见陆鼎翰等纂《武阳志余》卷一。[4]39此文无编年,但根据文中“天山戍客”云云,此诗当是作者流放新疆回乡后所作,但从孙星衍“千里寄书”云云看,题图之时,孙尚在外地。孙星衍《孙渊如先生全集》之《芳茂山人诗录》卷九《冶城集补遗》有《题青山庄访古图》,小序云:“里居时,予与洪稚存太史亮吉、王秉玉比部育琮、吴公珍明府堂,常游青山庄,寻访古迹。阅十余年,予得第,入翰林。三子皆计偕北上,会合京邸,补写为图。”[41]355中有“眼看华屋变平畴”[41]355之句,也是为张适而发。孙星衍《孙渊如先生全集》之《芳茂山人诗录》卷七《冶城絜养集》卷下《延陵话旧》小序云:“予与同里诸子交,洪编修亮吉踪迹尤密……比戊辰岁,从山东假归,洪自戍所回里,与诸同人多文宴之乐。”[41]334诗有“青山庄废花石移,白云渡近烟波迷”[41]334之句。此“戊辰”为嘉庆十三年(1808)。赵怀玉《亦有生斋集》之《诗》卷二十五《为孙观察星衍题青山庄访古图》小序云:“乾隆丙申,青山庄已废。孙伯渊星衍与洪稚存亮吉、王秉玉育琮、吴伯升堂往寻遗址。今三十四年矣。伯渊追念旧游,图为是卷,寄归索题焉。”[38]363此诗编年在嘉庆十四年(1809)己巳。诸人记载,可以相互印证。

从这些诗文看,青山庄在乾隆三十几年就破败了。尽管还是有人游览,却主要在于凭吊而已,抑或欣赏废墟美,而对废墟美的欣赏,往往是和凭吊融合在一起的。在乾隆末年之前,百年名园青山庄,“台圯池平一扫空”[5]274,已是一片荒凉了。庄述祖《珍埶宧文钞》卷七《先妣彭恭人行述》云:“今谨卜十二月二十六日安祔于德泽乡青山庄先考侍讲学士府君之墓。”[42]当时是嘉庆十七年(1812),而庄述祖的父亲早已葬在那里了。因此,最迟在嘉庆年间,昔日美轮美奂、一派豪奢的青山庄就成坟场了。道光间女诗人刘荫有《梦蟾楼遗稿》,其中有《过青山庄故址》诗云:“荒庄变墓田,人指旧平泉。即此流萤径,曾开射鸭筵。花神无片土,园户绝多年。兴废非天意,方知疏傅贤。”自注有“今则鞠为菜园,渐成墓地”[43]云云。诗亦见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一百八十七。刘荫为江阴缪徵甲的夫人,但其娘家在武进,所以有机会熟悉青山庄。此诗可以和庄述祖文相互印证,“荒庄变墓田”云云是写实而非夸张。金武祥《粟香随笔》之《二笔》卷七云,他母亲的娘家离青山庄不远,但是,“余幼时即未闻有往访遗迹者。乱后,则北郭以外,瓦砾荆榛,益荡焉泯焉矣”[7]420。金武祥生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乱后”指太平天国被平息后。

青山庄,一个曾经声名卓著的豪华园林,从建造到破败乃至毁灭,也就一百多年而已。洪亮吉《更生斋集》之《文乙集》卷三《青山庄访古图记》云:“园成百岁,毁只片时。揆厥所由,谁职其咎?”[29]71陆鼎翰等纂《武阳志余》卷一载洪亮吉《七月十二夜偕孙大暨王吴二秀才易僧服泛舟访青山庄故址薄暝衔醉归仍至旗亭痛饮四鼓乃别》诗有云:“相公昔日崇清俭,盘马厅成寡栏槛。哲嗣移家志已荒,多金筑室心遐慌。盛衰兴废无百年,看山作园园作田。林禽野雀递相诮,巢树不定频遭迁。”[4]39在他看来,咎在张逸少、张适父子,没有能够像张玉书那样清俭自守,而是耽于享乐,威福自恣,终于招致大祸。《老子·九章》云:“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44]一般而言,富贵者自身难免骄奢淫逸,终致失败也就很难避免的了。在生产力不发达、生产效率低下的社会,财富增值缓慢,劳动人民生活困苦,在那样的环境中,私家建造或者享有像青山庄那样的园林,如果不是“富贵而骄”,那又是什么呢?这样的行为本身,难道不违背天道吗?清初黄周星,穷困潦倒,却在纸上造了个“将就园”,当然很美;
他还写了《将就园记》,这文章也很美。历史上著名的或者不著名的园林,免不了易主,甚至像青山庄那样消失。可是,黄周星的这个将就园,却谁也夺不去,永远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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