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观看者的女性——高树信子《拥抱光的朋友》论

复旦大学 王天然

短篇小说《拥抱光的朋友》(「光を抱く友よ」)是日本女作家高树信子(1946—)发表在杂志《新潮》1983年12月号上的作品。该作获得1984年第80届芥川文学奖,高树信子也随即成为日本出生于战后并获此殊荣的第一位女性作家。该作品通过家境良好的乖乖女相马凉子与家境、性格等都与自己相反的叛逆少女松尾胜美之间的友情故事来探索女性对自身主体性的追问。

高树信子身为一名战后新生代且正活跃于当今日本文坛的女性作家,与之相关的文学研究尚不多见。中国方面,在笔者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尚未发现与高树信子相关的研究成果公开发表,而日本方面则多将这部作品看作是高树信子探索人与人之间友情、羁绊与爱的一系列作品群的一个开端(与那霸惠子2006:8);
小林裕子也指出,“这部小说的两个主人公——凉子与松尾这样的女性形象,是反复登场于高树信子初期小说中的典型人物形象。拥有多次奔放的恋爱体验的女性,和与之相对的一直守护着实实在在的生活的女性”(小林裕子2006: 20)。然而,若依据此观点,作品结尾处凉子与松尾分道扬镳的情节便宣示着作者的这一探索的失败。同时,该作品虽以“拥抱光的朋友”为题,结尾处的凉子却在黑夜中注视着松尾渐渐离去的背影,“光”与“朋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上述观点亦无法解释与题目背道而驰的结尾到底意义何在。

纵览全文不难发现,整部作品均从凉子的视角进行观看。同时,镜子、望远镜等观看工具也在推动情节发展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作为一种令人熟视无睹的行为,“观看”本身也充满了权力的博弈,体现了其主体的构成。而作为被观看的对象,人的“身体”也在这个体系中有着至关重要的位置。因此,本文将在先行研究的基础上,从“身体”论的角度出发,抓住“观看”这一关键词进行文本细读,以期对文本进行更加全面的把握,探究主人公凉子在“观看”行为之中建构自身主体性的过程。

《拥抱光的朋友》在开篇不久便出现了凉子对镜自我审视的场景。

凉子坐在妈妈的化妆镜前,依次看着自己粗粗的脖子、容易睡乱的头发以及在圆脸上随意分布生长着的眼睛、鼻子和嘴巴。

“凉子,你到底是谁?人呀,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是赞成还是反对,是左还是右。只有在心里面把这些都清楚地决定好了,你才能独当一面。像你这样做不了决定的人,是不能爱上谁,或者帮助谁的呀!”

凉子曾经用手掌撑住镜子,像是同情可怜女人一样,这样对自己说。(高树信子 1987:11)(1)以下此书的引文只标注页码。

相马凉子是个不起眼的高一女孩。她是个听话的学生、温顺的后辈和从不反叛的乖女儿,符合社会权力规训对她提出的各项要求。凉子完全进入了社会安排给她所需要扮演的角色之中,并主动地用种种约束条款进行自我评判。而她在开篇的这场对着镜子的自我审视,便是这种自我规训的具体展现。

作为一种让人们早就习以为常的行为,“观看”之中包含着复杂的权力博弈。观看行为本身,即为一种视觉的权力。福柯曾用隐喻的方式来说明人们所处的社会环境,他指出,人们处在一座“全景敞视建筑”的监狱之中,无处不受到注视、规训与胁迫。犯人看不见看守,却被看守监视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在被囚禁者身上造成一种有意识的和持续的可见状态,从而确保权力自动地发挥作用”(福柯 2008:226)。“视觉权力”建立在观看者与被观看者之间“看”与“被看”的关系之中。在凉子与镜中人的“看”与“被看”中,镜中人仿佛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他者。凉子有意识地看着镜中人,而镜中的影像却没有选择看哪里的权力。

然而,由于镜子的反射原理,当凉子看向镜中人的时候,镜中人也会反过来看向她自己。所以,凉子看向镜中人的行为并非一种简单的观看,而是一种凝视。凝视,是“观看”的一种,它包含着权力的博弈。拉康(2001)曾指出,凝视是与普通观看二元对立的一种观看行为。主动观看,是观看主体通过自己的视线捕捉猎物,将自己的主体意识投入到被看对象之上的行为;
但凝视则意味着你看的东西也反过来看向了你。换言之,凝视者只是一个空壳,它的主体需要由被其凝视的对象这个他者来填充。因此,在凝视行为中,主体支配作用发生了颠倒与反转,具体在《拥抱光的朋友》中则意味着凉子的主体要想成立的话,必须由她所看到的对象来决定。观看者凉子只是一个空壳,她的主体需要由被她观看的镜中人的形象来建构。

小说对镜中人的形象给出了具体的描绘。镜中人不仅没有姣好的身材和美丽的外表,而且没有主见,遇事优柔寡断,是个无用之人。在凝视镜中人的时候,视觉权力的作用被集中体现了出来。凉子的视线首先落在了身材和外貌这两个明显被男权建构起来的“女性特质”之上。她希望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拥有姣好的身材和美丽的外表,能够爱上别人且对他人有用的形象。而凉子这种从身材、外貌评判一个女性的行为,都是对女性的物化。不难发现,凉子审视镜中人的这些标准都来自老师、父亲等男权社会的规训,明显地带有男性的标准。引入社会性别视角来重新审视上述“观看的权力”与“凝视”这两个概念,可以看到这所“全景敞视”的监狱则集中体现在作为观看者主体的男性对作为被观看的客体的女性所进行的“男性凝视”之上。

“男性凝视”(male gaze)一词最早出现在英国影评人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创作于1975年的论文《视觉快感与叙事性电影》(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中。穆尔维关注影视作品中性别分工的不平等,并指出,在影视作品中,男性把自己的幻想都投射在了女性身上。从导演到演员再到观众,男性在影视作品的叙事之中占领着制高点的位置。他们无视女性活生生的自我,将其塑造成一个个符号化的形象,用来满足他们自身意淫的要求(穆尔维 2006:651-652)。这种观点并非仅存在于影视作品领域,在《拥抱光的朋友》中,凉子身为女性,更是将男性凝视充分内化吸收:她在进行自我凝视的时候,采用了镜头后的男人为视角,以男性观众的愉悦性为评判标准,将这些权力作用在镜中人之上,在无意识中进行了自我审视与自我规训。对此,约翰·伯格(John Berger)指出:“男性观察女性,女性注意自己被别人观察。这不仅决定了大多数的男女关系,还决定了女性自己的内在关系,女性自身的观察者是男性,而被观察者为女性。因此,她们把自己变作对象——而且是一个极特殊的视觉对象:景观。”(伯格 2015:47)男性凝视又是一种隐蔽的力量,作为视觉权力无时无处不在起着作用,却又让人从来无法觅见其踪影。因为太过寻常,作为被观看客体的女性不自觉地便将视觉权力的规训内化,进而开始主动迎合男性的目光,以其为标准来进行自我审视,进而开始自我规训。凉子在无意识中进行的自我审视正是由此而来的。她评判镜中自己的标准虽然出自自己之口,却无时无刻不在以男性凝视为准则。在她与镜中人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之中,凉子成了男权社会权力的代言人。然而,一味地顺从男权社会规训的要求并没有给凉子带来对自我的肯定。相反,男性凝视的视觉权力作用于女性身体之上,使其处于被奴役的状态,失去能动性与自身的个性。正是男性凝视的视觉权力把凉子塑造成了自我怜悯与不自信的形象。内在于凉子的“观察者”(surveyor)与“被观察者”(surveyed)相互作用(伯格 2015:63),共同构成了她被异化的身体。

在“视觉权力”和“男性凝视”的双重作用下,凉子本身成为一种“景观”。镜中人是凉子的镜像,但却是个被她怜悯、同情并否定的形象。凉子极其不自信,面对镜中的自己,提出了“凉子,你到底是谁?”的疑问。内化了男性凝视的她是盲目的,自我规训与自我异化都并非凉子自我意识的体现。此时的她并没有自我。凉子的这一疑问直截了当地透露出了她对寻求自身主体性的渴望。可以说,凉子既不知主体性为何物,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获得它,她想要找到答案。随之,在日常的观看之中,同班同学松尾胜美便引起了凉子的注意。

每个人都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将男性凝视的视觉权力内化并自我规训的凉子是角色扮演的“虔信者”(sincere),松尾胜美却是一个十足的“玩世不恭者”(cynical)(戈夫曼 2008: 16)。与乖乖女凉子正相反,松尾逃课、留级、考试交白卷且独来独往、性格孤僻,是个彻头彻尾地让老师头疼的差生。将凉子与松尾两个看似毫无交集的人连接起来的是班主任三岛老师。三岛老师留学海外,博学多才,风趣幽默又温文尔雅,是包括凉子在内的众多女生爱慕的对象,但凉子却在无意间偷偷看到他用极其粗陋的言语和暴力的方式对松尾同学进行训斥。

突然传来了击打人脸颊的钝音。

“同样的话要让我说几遍?把脸抬起来!怎么,你这眼神,是要把我当傻子么?”

(中略)

“我看你是个女的就手下留情,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怎么?只会说对不起么?看着我呀,你这蠢货!你到底怎么想的?你当我是谁?你倒是说说看呀,张开你的嘴说说看!”

三岛用左手抓着松尾的下巴激烈地摇晃。松尾长长的身影像是被捆住了脖子的猫一样摇来摇去。突然,三岛像是扔掉脏东西一样松了手,松尾的身体摇摆了几步,咚的一声撞在木板墙上。(13-14)

三岛将松尾的女性性别当作是自己对她“手下留情”的理由,这是一种男性傲慢、高高在上的心理优越感的具体体现。而因为性别为女性,所以有了保护伞,男性不得不对其“手下留情”的这种思维方式中,无疑贯穿着厌女症的思维模式。同时,实际上,三岛根本没有手下留情。他不但用老师对学生的权力和成年人的体力完全压制了松尾,还进一步用自己男性的身份羞辱了松尾。

“你没有父亲,所以我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为班主任我够袒护你了。(中略)你还在跟什么美国兵交往吧,是不是还不止这些?嗯?你还有几个男人?”

(中略)

“快把你那不干净的长头发剪掉!别在这儿卖弄姿色!”(15)

“全景敞视”监狱的空间安排遵循一个基本原则:被监视者隐私全无,且被监视者隔绝在不同区域内。在男性凝视的这所“全景敞视”的监狱之中,女性被分门别类,按照性的双重标准,以不同的准则被区别对待。对于被分属到“高中生”类别的松尾而言,她的行为严重“出格”了。显然,在家庭这个“全景敞视”监狱中,掌握监视权力的首选是家庭的男主人——父亲。因而,没有父亲的松尾便自然而然地被视为是缺乏管教的。以师长身份自居的三岛则认为自己有义务接管松尾,在学校范围之内履行自己“家长”的职责。在男权体制中,拥有权力的强者天然地掌握着弱者的管辖和处置权,三岛便对松尾实施了肢体和言语上的暴力。同时,三岛的这番言语暴力,充斥着显见的“荡妇羞辱”(slut shaming)言论,无疑构成了对松尾的性骚扰。

女性在男权社会中被粗暴地具化为生育性的身体,因而她们的贞节与性都必须接受男性权力者的管理。“处女”与“贞节”是这种管理模式之下产生的对女性的嘉奖,而“荡妇”则是安装在不遵守这种约束的女性身上的罪名。在三岛看来,松尾的长发带着姿色,这一定是为了勾起男人的性欲而存在的。将女性的毛发与她们的性欲联系在一起也是男性中心主义思维的惯有模式,女性身体上的毛发越浓密则其性欲就越强。而在日本,不只是体毛,女性的头发也被加入了更多的隐喻意义。长期以来,日本女性的造型均为一丝不苟地将发髻高挽,“良家妇女”均恪守此则;
而在日本的文化之中,将头发披散下来的行为则是妓女之流展露自己姿色、勾引客人的惯有伎俩。因此,此处三岛的言论里明显地包含着认为松尾身为女孩行为不检点、不是好人家的女孩子的意味。不仅如此,三岛又以松尾与美国大兵交往为契机,臆测她同时交往着几位不同的男性。男权社会对女性身体管理的表现之一就是严格控制女性的性行为。他们借此来保证女性所生育的子女均为自己的后代。女性同时与不同的几位男性交往,是严重影响男性利益的。因此,女性的这种行为被塑造成了不检点、不道德、违反规定和放荡的形象。相反,男性若同时有几位女性交往者,则长久以来被看作是受欢迎和有魅力的象征。在男权社会的标准之下,松尾是急需被管教的。三岛对她在言语和肢体上的暴力,不只是他自认为作为学校教育者的行为,更是采取了男权制度维护者的姿态。荡妇羞辱是施暴者的天然保护伞,它能够顺理成章地将暴力正当化,言语羞辱和肢体侵犯都是一种名正言顺的惩罚方式。被侮辱者由此而被置于“全景敞视”的监狱之中,接受来自社会层面无所不在的道德谴责,而在这个过程中,女性的“性”又完成了一次被公开的消费,她们自觉地将侮辱的言语内化,进而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毁灭。

然而,松尾却并没有屈服于这样一条道路。面对三岛的暴行,凉子看到她“将身体蜷在角落里,用刀刃一般的眼神瞪着三岛”(14)。在话语权力和体力上都不占优势的松尾并没有因此屈服,她虽然在嘴上说着“对不起”,并承受着来自三岛的身体暴力,却并未因此而顺从于他。松尾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了无言的反抗。松尾面对三岛毫不屈服的眼神给凉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开始默默观察起松尾来。凉子发现,松尾的倔强不只表现在面对三岛的时候,凉子长久以来习惯性自我规训的准则,在松尾这里都显得毫无约束效力。松尾无视老师的“教导”,对融入同学之中也毫无兴趣,面对学校中广为流传的关于自己堕胎的传闻与荡妇羞辱的评论更是不屑一顾。男权社会下对女性的规训在松尾这里丝毫没有作用。此时的凉子没有意识到,松尾的逻辑准则是,不以他人的准则约束自己。不同于凉子想要努力迎合别人的标准、获得他人的肯定,松尾不会做任何努力去与他人的准则靠拢:她既不会在乎他人的中伤,也不需要别人对她肯定的评价。可以说,松尾的自我是极为强大、丝毫不会被撼动的。这是在男权社会的规训下迷失自我的凉子最为缺乏的特质。

对凉子而言,松尾仿佛成了一个自己想要尽量靠近的标杆,她因此开始努力迎合松尾。凉子曾经以父亲、老师的标准进行自我规训,现在则将其置换成了松尾的标准。此时的凉子,看似进行了改变,实际上还是对她自己原有的面对权力卑躬屈膝的行为的重复。她为松尾保守秘密,小心守护松尾在自己内心的形象。知道了宇宙天体图对松尾的重要性,就专门邀请她到自己家里来用望远镜看星星。凉子通过松尾的行为以及自己父亲的言行,对如何找到自己的主体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

凉子以为,通过望远镜看到的星星,应该是松尾房间中那些天体图的样子。可以说,天体图就是望远镜的这个权力所描述出的标准状态。然而,时值春日,大气剧烈的流动性使星星处于一种很难被观察到的状态。借助望远镜所看到的星星,也跟天体图里的景象相差甚远。此时此刻,权力建构的威信瞬间便被现实所颠覆。同时,松尾平淡的态度也是凉子意料之外的。她以为,松尾一定喜欢看星星,但事实是,这只是凉子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松尾只是被她“强行”叫到家中,对用望远镜看星星这件事本身并无太大兴趣。

凉子很失望,并感受到了在这段友情中她与松尾两人所付出的感情的不对等:自己好像是那个更在意的人,而松尾却显得无所谓。自此,凉子对松尾的观看中断了。她终于意识到,是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努力想要追上松尾的脚步,以松尾的言行为自己的标准,尽力去靠近她。松尾强大的自我给凉子以压迫感,她心生向往,却同时也因此被蒙蔽了双眼。她越是想要抓住它,便会离它越来越远,只会在松尾强大的自我面前进一步迷失自我。她终于意识到了这种结构上的重复究竟为何:主体性的建构不是盲从某个标准或模仿某个人,而是直面自己的内心,找到属于自己的出路。凉子想要找寻的那个“艰辛的地方”,也许对于松尾来说本就并不艰辛,但适合松尾的道路不一定也是适合凉子的方向。

不仅如此,凉子的父亲卓治也在这一场景中起到另外一个权力者的作用。作为父亲,卓治连接了社会与家庭两个空间,既将男权社会的规训传递到家庭内部,也在家庭内部的权力结构中占据着中心的位置。他是凉子心中不可撼动的权力的化身,凉子从不反抗他,甚至对他醉酒后说出的“小球藻是方形的”的胡话也采取盲从信服的态度。望远镜是凉子央求卓治借来的,它由权力者所提供,又作为权力者的工具,主导着凉子和松尾看星星的过程。

卓治用充满性意味的眼神观看松尾,松尾毫不退缩,同时对卓治以回击。

松尾嘴唇闪光,嘴角微微上扬,用刻意高扬的声音大声说道,“啊,父亲大人,我差点忘了说。我家的店里也有好酒哦,(中略)有空的话请一定来喝酒呀。我妈妈可是我比都比不上的好女人哦。您可一定要来哟。”松尾这么说着,露出雕塑般生硬的微笑。她看向卓治的眼光又像是在献媚,也像是锐利地刺过来。(中略)

卓治呆立在那,接受了松尾的视线。他稍微地停顿了一下,连忙慌张地眨眨眼,向她点点头。(67-68)

不同于一般情况下女性面对充满性意味的眼神而慌张、害羞的样子,松尾并不屈从于男性凝视,她故作放荡的姿态反而让卓治乱了阵脚。荡妇不在色欲的对象中(巴塔耶 2003:117),松尾放荡的语言让卓治的凝视失去了意义。这幅场景同样让凉子看呆了。松尾用让她意想不到的方式挑战了卓治的威严。凉子第一次真实感受到男性凝视这一视觉权力的存在。在卓治眼里,松尾达到了值得被男性观看的客体的要求,而凉子根本不够格。在男权制度之下,女性身体的“性”一直处在被男性观看的状态中。哪怕这个女性是男性观看者的血亲,只要其性别为女,便无法被男性观看者纳入自己的范畴之中,仅能作为其群体之外的物体而存在。这就意味着,她的主体将会被无视,只能化作另一个符号,被男性审视、被男性利用。而松尾所采取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的反击方式,实则是建立在顺应男性凝视要求的基础之上。从结果来看,这种方法虽在一时间有效,但并不能危及男权的本源,甚至或许还会有男性乐在其中。卓治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女儿就是有力的证明。也正是因为凉子意识到了这种反击的无力,她才感受到了一种“沉重”。凉子再次确认到,她的确应该走出松尾对她的制霸,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式。这才是她真正的主体性之所在。

看星星事件让凉子对如何找到自身的主体性有了新的认识。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像之前一样,找到一个强大的权力并向其靠拢,以其标准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松尾的人格魅力在于她无视了这些准则对自己的约束,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独特道路。因为迎合这些规则,便意味着对这些规则的认可,意味着依然要被这些规则控制。凉子的这个认识上的变化为她找寻自己的主体提示出了更多的可能性。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破除松尾在她内心的地位,通过自己的判断行事。于是,她打破了要为松尾保守秘密的约定,告诉了松尾的母亲自己假装是她给三岛老师写信的事情。面对违约的凉子,松尾带着意外和失望。

松尾的脸上慢慢呈现出了又像是在悲叹,又像是在哀悼的表情,最后留下了如水般澄澈的目光。

凉子觉得那是婉拒自己,又在赦免自己的目光。她觉得自己被打倒了。或者说,松尾似乎站在一个无法逾越的高处,俯视着自己。(89-90)

凉子更加直接地感受到了自己与松尾在这段友情关系里的不对等,是她一直追随着松尾,是她一直站在松尾的影子下仰望。她仰慕松尾的强大自我,但是她不能、也不应该变成松尾的模样。否则,她便只是松尾的复制,依然不能回答“凉子,你到底是谁?”的疑问。一阵沉默之后,两人互相道别。这宣告了这段友情的终结。凉子在灰暗的路灯下,注视着松尾的背影,看着她一步步远去。

其实,作品中松尾经常伴随着夕阳的意象出场。不管是凉子偷看三岛训斥松尾时日暮的微光也好,还是松尾房间里西向的窗户中透出来的橙色余晖也好,夕阳似乎是松尾的背景色。同时,夕阳也奠定了整部作品的色调,在作品开篇就被提示出来。不同于其他光的意象,夕阳所代表的傍晚指代着从白天向黑夜的转变。没有朝日的生机勃勃或者正午阳光的耀眼与强烈,夕阳的符号意味更多地指向了徘徊与暧昧不明。在凉子的观看中,夕阳下的松尾最终走在了路灯的微弱光线中,并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松尾给凉子带来了光,是温和的夕阳的光。凉子曾经也觉得这道光线十分耀眼,但如今,它暗淡、消亡了。

凉子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她跑了起来。那两个人的背影并没有越来越小,反倒渐渐装满了凉子的头脑,溢了出来。凉子感觉自己似乎看到松尾怀抱着一个巨大的散发着微光的光源,在花朵状的画框中摇曳闪动着向自己走来。松尾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像是在嗤笑凉子,又像是在为她祈祷。那声音持续不断,久久回响。(91)

松尾离开了凉子的视线,却留存在她的脑海里。在这里,松尾回到了凉子眼中她最初的样子,依然散发着微弱的光。凉子没有选择松尾的那条路,松尾并不强求。因为在前行的道路上,从来没有一个唯一的标准,只要不停地探索,终将找到属于自己的路。松尾不曾离开,也没有改变,但却给凉子带来了改变。她从凉子的生命中走过,为她提供了成为光的可能。凉子与松尾之间的友情,用另一种方式得到了长久的维持。

全文在此戛然而止。漆黑的夜空中没有丝毫的星光,只有无尽的黑暗。这本该是一幅混沌一片、不可辨认的图景,凉子却能够将其看清楚。其实,凉子之所以能够看到松尾消失在黑暗中,是因为有路灯提供的微光。同样,此时的凉子之所以能够看到夜空的黑暗,是因为她自己站在光亮里。原来,不是松尾的光消失了,而是凉子本身拥有了发光的能力,让松尾显得黯淡了而已。结尾这看似与题目背道而驰的文字背后,恰恰隐藏着更明亮的光:是观看者凉子本身,成了拥抱光的人。她从松尾处获得光的能量,将她们的友情充分内化,并即将踏上不同于松尾的、独属于凉子的新路程。

眼睛是人们感知外界的最为重要的身体器官之一。观看带来的视觉权力作用在人们的身体上,在默默之中给人带来巨大影响。而男权制度下的男性凝视又在极大程度上塑造了女性的身体、建构着女性的自我认同。女人,是被观看的客体,在观看中并不拥有主动权,也不拥有独立的主体性。凉子习惯了男性凝视,也不自觉地用这一标准进行自我审视,是个彻头彻尾的被观看者,而松尾却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跳出男性凝视的监狱,成为观看者。松尾拥有强大的主体性,从不屈服于男性的观看,顺应了男性凝视的规则,用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反抗。凉子一方面为其折服,同时又看到了这一方法在反抗男权上的无力。因此,凉子没有选择她的方式,而是汲取了松尾身上散发的微光,试图成为更亮的光。面对松尾强大的自我,凉子曾一度迷失。她想要努力迎合松尾、靠近松尾,却发现自己只能愈行愈远。最终,她意识到了,自我的形成绝非屈服于某种霸权模式,而是自己为自己制定一套准则,展示出真实的自我。因此,松尾的强大并不指向强权和霸权:她决不会强迫凉子必须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在松尾面前,凉子有着遵从她自己内心的权利,她们和而不同。无疑,在凉子的注目下渐行渐远的松尾,会用自己身上微弱的光,继续照亮别人。

在观看与光的关系里,光为观看提供了可能。人的视线总是去寻找光亮,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光源所左右。观看仿佛是被光源所引导的一种被动的行为。然而,只有当观看者本身拥有想要去观看的欲望,才能够找到光。只有当观看者本身成了发光体,她才能将光线投向自己想看的地方。不是去追随光,而是自己拥有光,成为光。而要想成为光,对于长久以来作为被观看的客体的女性而言,只有这样,她们才能脱离客体地位,进行确立自我主体性的观看,成为真正的观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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