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圣
本文标题出自广州歌舞团（现名广州歌舞剧院）杨老“杨教授”之口。广州歌舞团有教授？是的。杨老学名：杨格志，全团上下人人皆呼“杨教授”。歌舞团不是学校，并无“教授”的说法，称杨老作教授，源于杨老是个百事通，舞台技术难题，各种乐器调律、维修，总谱编写乃至电子音乐制作，他都通过刻苦耐心的琢磨钻研而样样在行。
杨老84岁了，中气十足，耳聪目明，鹤发童颜，胖胖的身材，活脱脱金庸先生笔下的周伯通入世。四季穿着不分明、不讲究的他，似乎永远凉鞋、短裤、汗衫（含赤膊）加一单肩环保袋包揽全部行头。前几天广州气温骤降，毛衣外套紧裹的我与短袖拖鞋的他在门房来了个合影，我俩恍若颠倒了年岁。
我进团工作时，杨老早已退休。他只言片语谈及的经历、遭遇、趣闻、奇事，以及或演奏或创作的被称为“遗憾的艺术”的舞台表演作品，虽需要小说家来续连情节与线索，需要戏剧人来想象那时的精彩与辉煌，但长期在剧团浸泡生活工作的我能切实体会，那些精彩与辉煌的“幕后”，缘于鸡毛蒜皮的日积月累而导致的老人家认定的误会甚至于“冤屈”等等。
人，形形色色。有的人生怕被人“误会”，却恰恰老被人“误会”，一辈子活在自我证明之中，仍然不清白自己的误会。有的人，欢喜误会别人，把误会他人当成生活趣味，甚至网络同好组成误会圈子，以生活方式将误会不断地扩大再扩散。不喜欢“误会”别人，也不在乎别人“误会”的人，虽不能说是社会发展之推动力，却或是人类良性生生不息的一股力量。
杨老、“杨教授”是另一种人，对玷污清白的言论，即便是“误会”的，也必做矢志不移的抗争与消除。他的这种执拗，见证于每天上下9层楼梯对77岁患病妻子的照顾！见证于对任何一位爬9层楼来的大小学生的认真施教。这些都是教授认定的“儿戏不得”的本分。
搞文艺的人异常单纯，在某方面又异常“复杂”。杨老执着地要把过往日子里外人强加的污垢杂质清除干净，正是得益与起因于他格外珍视的干净与单纯。
与杨老的偶有接触与交谈，不止于本人一些作品请他老两口进剧场观摩，或在办公室斟字酌音推敲精炼拙作；
也不是被视“身边无大师”的太太“撵”出家门（杨老妻子有病在身，有时候经不起音响），在楼下传达室用小提琴向看门的东北大爷（唯一的观众）演奏“梁祝”，我刚好经过报以“雷鸣”般掌声的那时。而是请杨老继续回团干活的商议与过程；
每回给杨老打电话或见面说了要请求他帮助，他都会主动来“催”，譬如要我赶紧协调出学员练功的间隙时间，让他排出时间去工作及时把承担“钢伴”任务的钢琴调好——杨老有习惯：调律的前一天，绝不碰荤腥食物。
杨老帮助最多的除了钢琴调律，还有堪称神奇地把团里一台完全找不着配件的九尺“雅马哈”救活了。那日，剧场里打着大灯，精神矍铄白发飘飘短衣短裤的“周伯通”在“雅马哈”这个庞然大物跟前敲敲打打，太有吸引力与观赏性了！有学生开始调皮，伸着脑瓜问：“杨教授，您会作曲吗？”“光会作曲，作不好曲。”问者无心，答非所问，听者如我脑袋有被敲击的痛感，记下了！
请杨老干活一次不付酬劳可以，次次都被他拒绝收“劳务费”就让我这个后辈有些为难了。“歌舞团是党的文艺事业，我这把年纪还能为党工作是荣幸，不能收钱……”（大意如此）杨老之言自然真诚，听者如我汗颜至泪目啊！
2019年9月6日上午，一副一如既往敦实的身躯“推”进我办公室——杨老来了。这回他没有说一如既往的台词：“陈圣，最近又有什么新作品？”而是毕恭毕敬地鞠一躬之后，双手奉上一个自制的信封（他居住的沙河顶很容易买到那种牛皮纸信封。为什么要纯手工制作？在酝酿本篇文稿时我若有所悟），从中抽出一摞手写歌谱，说：“这个——至少短了我10年寿的作品，你能不能找个歌手帮忙唱录下来？”作品名：《春风伴我迎曙光》，杨老1989年创作完成，那时没条件录制保留原唱。
我找着林彩霞，她二话没说开车跑来沙河顶与杨老现场讨论歌谱，提出真假声转换演唱的一些技术技巧想法。我暴露了杨老录音的真实意图，彩霞全无惊愕：“找我做这事的不止一位两位老艺术家，都是想待自己百年那时，播放着自己的心血之歌……”
杨老每周都要接待几位来学器乐的学生，大大小小的孩子在楼梯间上上下下，他唯独把珍藏三十多年的“孩子”——心血之作交给了我们？！续想，杨老不知疲倦地教学与只争朝夕地为团工作，调教、校准的何止是学生的琴弦与歌舞团琴键的乐音？留下的又何止是《春风伴我迎曙光》这部音乐……
我就在20世纪90年代时老前辈们合力建造的“市歌”（同行对广州歌舞团的习惯简称）宿舍楼下办公，小提琴、小号、钢琴教唱的乐音时不时会从楼上各窗口飘来，这就是文艺气息，这就是生活声响，我听见也看见了广州歌舞团健在的老艺术家们的日常。也就是在这些日常的观照之下，有了我、我们的平心静气与文艺创演的不倦不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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