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汪斋随笔

苏北

苏北笔端有皖南味道,或许是我近日在徽州的缘故?触景生情?“苏北”对“皖南”,字意工整,也合乎平仄。皖南的农村,鳞次栉比是黑瓦白墙的民居,炊烟袅袅,恬静温润,岁月静好,我觉得苏北散文正是这种境地。他那家长里短的亲切絮语,偶尔发几句妙论,实在让人欣喜。

苏北近来作品,感情真挚而克制,叙述简洁传神,寥寥几笔,不抓眼球,却抓眼球顾盼之间的轻灵。很多文字背后有汪曾祺式的儒雅平民之眼光,简洁安静中蕴藏着淡淡的喧哗,其中之美或可用“澄观道怀”四字概括。

苏北文字仿佛有两个人,一个是好奇心重的儿童,一个是博学风雅的中年人,这一大一小重重叠叠,这一小一大互相交错,交错成漫漶的一片绿色。绿色是视觉的,柔软是触觉的,或者说绿色是文字之形,柔软是文字之态,作为散文,除了形态之外,还要格调,格调有时候是性情啊。

我学习、研究汪曾祺许多年,可谓是汪迷。几年前作家王祥夫来访,题斋号“慕汪斋”,于是近几年所写之文字,盖冠以慕汪斋之名也。

天太热。头一直晕晕的,一天没有下楼,闷在屋子里读孙犁。读到《报纸的故事》,写他中学毕业后失业在家,想订一份《大公报》。可妻子、父亲都不支持,因为在这个村里没有人看报,即使镇上、县里有人订报,也只会订《小实报》这样的小报,谁会去订《大公报》呢?父亲最终给他订了一个月,他本以为每次要自己走三里路到镇上去取,没想到有专门人给送到家里。三天即有一个邮差来送一次。孙犁又高兴了,觉得值了。

这让我想起自己订报的故事。四十年前,也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县里爱好文学,订了一份《作家生活报》,这个报纸在东北出版,是一个发行量很少的报纸,主要发表作家印象记、生活趣事等,也有副刊,发表一些文学青年的习作。这份报纸,在我们县,大约只有我一个订。一天我上班,单位突然通知我,说公安局找我去一趟,我当时就有点蒙:公安局找我干什么?我又没做什么坏事。可心中还是有点打鼓。公安叫去,怎敢不去?于是不安中赶紧骑上自行车找去公安局。一个公安还算客气,穿着制服,他严肃地对我说:

“你是不是订了一份《作家生活报》?”

我边说“是的”,可脑子飞转:这报纸有什么问题吗?

公安接着说:“上面办一个案子,让我们协办,凡是订了这份报纸的,都要协助一下。”说着,就拿过一个专用纸模和印油,让我留下手模,将我的左右手抓住,蘸满油,死死地摁在那张专门的纸上,包括十个手指的指纹。之后就让我走了,再也没有找过我。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案件,要这么兴师动众?我想至少是命案。凶手的指纹落在了这份报纸上?命案的血迹留在了这份报纸上?真可以写一个悬疑小说。

孙犁订《大公报》,还有一个小秘密,他给想《大公报》投稿,可是没有报纸,怎么能看到自己文章发表出来了呢?——他那时估计还不懂得文章发表了是有样报的。

可是文章终于是没有发表出来。每回来报,他都每版看完,连广告和中缝都不放过。终于他的妻子要用这些报纸糊墙了。他同意,但他要求将报纸的副刊糊在外面,这样没事时他就可以歪着头,贴在墙边横着看竖着看了。

早晨躺床上刷微信,在汪迷部落看到一篇写童年生活的,说小时候家里穷,没得什么吃的,有时就吃咸菜烧鳗鱼。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鳗鱼现在已经成了高级补品,竟然用咸菜烧之?

可这是事实。作者家在里下河地区,水网密布,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用罾是能网到鳗鱼的,而且那时不知从哪儿传来的谣言,说鳗鱼是专门吃死人的。人多忌讳,根本不吃这个东西。

我小时候钓鱼。一次在老北门护城河,钓到一条鳗鱼,把我给吓死了,夜里都做了噩梦,醒来裤子都湿了。我们那个时候,一群孩子没事,就聚到老北门护城河的木桥上钓鱼。那是座很古老的桥。桥墩的方木都极粗,露着木茬。桥是进城的必由之路,每到逢集,人来人往,记得有用板车拖了极大竹子上街卖的,竹子很长,一头拖在地上,走起来哗哗响,人都要远远地让着它。我后来在一本笔记上读过《沈屯子进城》的故事,说沈屯子进城看见一个人扛了一根极长的竹子,他总是担心竹子戳到人,之后得了病,医生来看,怎么也治不好。沈屯子说,除非“负竹者抵家”,我的病才能好。这个寓言,真是印证了我们童年的感觉。

我们钓鱼,多是从桥面上直接爬下去,坐在那宽宽的桥墩上——因为桥体都是用木头交叉搭起来的,沿着斜面爬下去很容易。一个桥墩上能蹲两三个孩子,那里离水面又近,又没有干扰,鱼也安静,人也安静。鱼也喜欢靠在水下桥墩周围,这不知是何道理。那次我先是钓了两条白条,极美。钓上来时,在空中的流线像一道银光。我于是很兴奋。又下钩时,不一会儿,几个“浮子”直接被拖入水中,我一发力,手上很重,差点一个趔趄栽到水里,等鱼钩出水,一个白亮的像蛇又像鳝的东西在空中跳动,它的脊背灰白,肚皮银白,边上的小狗子(伙伴小名)一声尖叫:“鳗鱼!鳗鱼!吃死人的!”

我赶紧用力甩竿,终于将这条“死鳗鱼”甩出了八丈远,它并没有甩入水中,而是掉在了很远的岸边。岸上的孩子们“嗡”的一声,涌了过去,一人一脚,把这条鳗鱼给踢入岸边石缝中去了。

我夜里就做了一个梦。梦见鳗鱼吃死人。吓死我了。

多年后,我在报社做记者,一次到江苏如东采访。当地同志带我参观了一个极大的鳗鱼养殖场,我这才知道,鳗鱼营养价值极高。它在江里生长,而要到海里产卵,之后小鳗再洄游到长江中生长。这家鳗鱼场的鳗鱼,主要出口日本。日本人特别爱吃鳗鱼。我在这个养殖场的食堂里,吃了许多种做法的鳗鱼,有普烧鳗,有烤鳗……味道极好。

噢,我小时候,还看过一本小画书:《小黑鳗游大海》。

那是我童年受到的仅有的一点文学教育,所以记忆深刻。

我的母校其实就是我的书房。我们被时代耽搁,之后的一生,可以说都用于学习。边成家育儿边学习,边工作边学习。学习了一生,可没甚成就。可见一个人要成才,青少年时的学习是多么重要。

要说是母校,我中学、大学和后来的进修,都可以算作母校。

我的高中毕业于一九七九年,是安徽天长县中学。可是我们赶上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学校不抓教育,我们倒是学工学农学了不少。学校有农场,夏收之时还赶往乡镇为农民收割。在学校的农场倒是有一二记忆可记。一次挑土,从大埂下把土往大埂上挑。那时劳动是有场面的,首先是红旗飘飘,到处插的红旗,高音喇叭是必须拉上的,喇叭中歌声嘹亮,不时插播些先进典型的事迹报道。总之气氛是不错的,人也容易被感染。我那时个子小,可也顽强去挑,两只小畚箕,堆上半筐土,我挑起飞跑。这样来来回回,跑上跑下。这样一个小个子少年在人丛里飞跑的景象被一个现场的记者抓住了,他写成报道在大喇叭里播出来了,我一下子被作为后进转化的典型,火线加入了红卫兵。于是我更卖力了,小小的我这样几天下来,终于感到有点不对劲,一次手一摸屁股处的裤子,裤子结了痂,才知道屁股已经磨破了。说到屁股,还有一件险事,一年在学校农场崴藕,水不深,但要不时把身子歪下去摸藕,孩子崴藕没穿裤头,光屁股。我崴着崴着,感觉屁眼那痒痒的,我用手一抓,妈呀!一只大蚂蟥正钻我的屁股眼儿,一半已经拱了进去,我抓住外面的半截,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家伙拽了出来。好家伙,它若钻进我的肚子,那将是怎样的结果?我的血还不给它吸光?

就是这样的劳动,也磨灭不了孩子的天性。我们那时有无穷的精力,会使出各种新奇的招数。有一次去农场劳动,要自带铁锹,我骑上自行车,将锹用绳子拴住,扣在自行车后杠上,拖着走,铁锹在水泥路上摩擦得哗哗响,我很高兴,一路向北门驶去,上了护城河大桥,遇到同学比赛,看谁骑得快,我低头猛踩,就看铁锹在地上擦出火花,更得意了。可终于还是出事了,铁锹随着车身两边甩,一下子碰到了一个老妇人的脚骨拐,老妇人坐在了地上,嘴里啊哟啊哟,我一时无了主意。幸亏有大人过来,带到医院一查,没事!可脚还是肿了起来,害得我妈拎了一篮子鸡蛋上门道歉。

除劳动之外,我们就是逃课。打架,上树,游水,偷桃偷梨,看学校的大字报,看街上大人的游行。到了七十年代末期,社会变化了,高考恢复了。学校开始抓教育。我们被老师激励着,我忽然喜欢上学习。先是喜欢上数学,迷恋因式分解,每天中午不睡觉,跪在大桌凳上(孩子喜欢这种姿势),趴在桌上做题,都会做许多大学课本的题了。徐老师和谢老师承包我们班似的,他们一个教数学一个教化学。两位仿佛吃住都在班上似的,早自习在,晚自习在。他们热切地爱着我们。我进步很快,先是在班上名次到了二十名内,之后考尖子班,我以十七名考入了。

可是,第一年的高考,我还是落榜了。

几年后,我到地区的银行学校,开始学习金融知识。可我那时已经喜欢上文学,每天迷恋于世界名著,也开始学习写小说了。

我入学时因为语文考得较好,一开学就让我当写作课代表。语文考得好主要是靠“蒙”。我那时不是喜欢文学了吗?正好当时报纸上大肆宣传张海迪。《中国青年报》还登了大幅照片。张海迪一头乌发,笑得好看。我就剪了许多张海迪照片,夹在书里。考试时,作文正好是一个励志的题目,我就举了张海迪的细节,比较生动,而且时效正好,于是得了高分。更争气的是,刚入学不久的第一次作文,我又是全班第一。写作老师个头不高,姓王,衣着邋遢,可精神飞扬。他喜欢喝酒(身上总有酒气),喜欢杜甫。他微昂着头大声念我的作文,在课堂上走来走去,把同学们也弄得激情昂扬,女同学甚至都有些激动了。我们上学的地方叫作滁州,那地方有一座琅琊山,产生了一篇伟大的散文《醉翁亭记》:“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我写的题目就是《雨中游琅琊山》。时节正是春天。春雨时下时止,把个古老的小城弄得水汽淋漓。我那时比较矫情,在作文中就打了个比较文艺的比喻:“如果说琅琊山是滁州的乳的话,那么南湖就是滁州的眼。”滁州城内还有一座南湖。沿岸植柳,雨落湖中,岸柳含烟,所以我就这样比喻了。王老师念到这里醉眼更蒙眬了,脸上都有了些绯红。于是作文在班上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更鼓励了我写作的热情。

因为偏科,其他成绩就差一点。而且偏则越偏,上课时我索性就看小说,《复活》《老古玩店》《父与子》《红与黑》——其实也很难弄懂。真正弄懂,每本不看个十来遍?也就是一个囫囵的印象。我后来一直认为世界名著是给青少年建立一种审美关系的,建立一种对世界的好奇心。有一个时期,我一个朋友对我说:中国没有文学,只有一部《红楼梦》。我是极信任他的。于是买来《红楼梦》看,看不下去。于是我又上街买了一套,将这套撕开,一页一页折起来看,之后则选择性抄写。这样越抄越多,慢慢明白了些,对林黛玉的小心眼,对薛宝钗的聪明世故,对史湘云的蛮憨劲,都有了认识,慢慢便喜欢了起来。读《红楼梦》时期,我还同一个在镇上银行工作的女孩子通信。我们写了许多信,谈读书,谈理想,谈未来。她后来把信全退给了我。可惜有一回我不在家,那些信被我父亲一把火烧了。

阅读的同时,我开始了创作。那篇《雨中游琅琊山》投到省里的一个内刊,竟发表了,得了三元钱稿费。王老师让我写一篇小说,说介绍给地区文联刊物《醉翁亭文学》,我在宿舍桌子前拉一道帘子(一个宿舍住八个同学),躲在里面写。写了一个抒情小说《没镂碑文的墓碑》,有八九千字。王老师夫妇都看了,用铅笔画了线,改了错字,他就转交给地区文联的袁老师去了。过了好几个月,袁老师叫我过去,文联在地委大院内。大院里到处是树木和藏在树木里的一幢幢老楼,小道弯曲,蝉鸣窅幽。找到文联,袁老师叫我在沙发上坐,屋中幽暗。袁老师说,小说故事性差了,抒情性太浓了,建议我重写一个,意思就是这个不能用了。

我受了很大的打击。青春就是有韧性,越打击越顽强。我开始往外面投稿,《青春》《青年文学》《青年作家》《丑小鸭》……那时刊物多,买本杂志按杂志上地址寄过去就是了。可多数是怎么寄过去又怎么寄回来,最多是多了一张铅印退稿信。同学们都没有什么信,就我信多,而且都是这种老厚的信封(信封上印着通红的杂志社名称)。时间长了,被同学耻笑——癞猴子想吃天鹅肉!作家那么好当的?我逆水行舟,孤军奋战,孤独求荣,终于在三年的学业即将结束,临毕业前,发表了短篇小说处女作。那是一九八六年,刊物是北京的《丑小鸭》。

《丑小鸭》!太巧了!我那时真正是只“丑小鸭”。

可是我能变成白天鹅么?

看《儒林外史》,第十一回写到鲁编修家招婿,办喜事摆酒席,并请了戏班子,传菜的厨役是个乡下孩子,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他端了一个盘子,上面放了六碗粉汤,管家从盘子中将粉汤一碗碗掇上桌时,他尖着眼看戏,“看到戏场上小旦装出一个妓女,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以为汤已经端完,就把盘子一放,结果盘子上还有的两碗粉汤倒在了地上,把碗打得稀烂,汤泼了一地。

写的极其美妙传神。但我却注意了一个字:尖着眼看戏里的“尖”字。这个字用在这里真是妙。我们一般只会写,“看呆了”“看傻了”“盯在戏台上看”“傻乎乎地望着戏台”……还可以写出很多,但没有一个有“尖”字传神。

我童年在家乡,从没听大人讲过某某人看东西,尖着眼看,顶多是“看出神了”“看呆得了”。我的家乡在天长,一个靠近扬州的县。我们说的话,大方言区是江淮方言,但从小的讲,应该是扬州话的变种,即扬州周边百十里范围的话。但扬州周边的话也是不同的,天长话和高邮话也有区别,高邮话与仪征话也不同,泰州、兴化则差别更大了。但如果这几个县的人到东北或者西北去,那边人听起来,肯定是一个地方的话。

昨晚看后兴奋,发了个朋友圈,说这个“尖”字用得好,以后写作用一下,立即引来一帮朋友的议论。一个朋友说,我故乡有此方言,“就你眼尖,看出来了”,这个说法我的家乡也有,但这不稀奇。稀奇的是倒着用了:“尖着眼”。江南的一个朋友说,我们这边乡下人常说,他说的是宣城周边,宣州的底蕴可老长了,李白的偶像谢朓就是被外放宣州的,写出了“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这种佳句。一个朋友说,陕西有,陕西人爱说“尖着嘴吃饭”,比喻一个人挑食,这与“尖着眼看”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也不尽相同。我一个女同学说:这让我突然想起了戏剧里小丑的妆容……咦!这个说法有趣,戏台上涂了白粉的小丑,出场后那个走姿配上眼神,不就是个“尖着眼看”嘛!

尖着眼睛看,比“看出神了”“看呆得了”要好。它里面既有“看呆了”“出神了”,但它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尖着”的同时,还有点兼顾别的意思,比如上面这个小厨役,他“尖着眼看”,还是有点兼顾手中的盘子的,只是被那个扭扭捏捏唱着的妓女所蛊惑,迷瞪了,才将碗打碎。

回老家县里看望父母,一个收垃圾的来收一坏热水器,他见窗台上有书扔着,就随口问:这几本书还要啊?我妈不认字,对书没感情(我高中毕业出去工作后,她把我上学的书全卖光了),就说,没用,你带着吧。我一听跑出门去,捡起一看,都是我父亲的老友赠的书,其中就有一本夏伯伯的《桑榆剩墨》,我拍拍上面灰尘,又捡了回来。

回到房内,我随手翻,翻到《趣谈〈数字为名〉》一篇,记两位儿时伙伴,一个叫“六一子”,一个叫“六九子”。“六一子”是其父六十一岁得子,便取名曰“六一子”。“六九子”的父亲年龄更大,六十九岁得子。“六九子”后来成为扬剧名角,其艺名仍称“六九子”。每逢他出场,台下一片惊呼:“‘六九子’出场了!”

文章很短,但饶有趣味。我想写小说的人见到,可直接用于小说中人物之名。这多么生动。

夏伯伯名叫夏锡生,是我邑天长名人。曾当过县里领导,又颇有捷才,是个有人情味的领导干部。他退休后,钟情于写作,写了有十几本书。可惜他待在了小地方,如果他退休后,住在广州、上海,这些短文是完全可以在《羊城晚报》和《新民晚报》上用的。而因在县城,他的作品多在地区报上发表,使文名传之不远。

说夏伯伯有捷才,是我记忆中,若干年前,他还在任上的时候,每年的门对都是他自拟自写。他家住在县城南门,是一个古老的深巷,门边有一口古井。一年他贴出的对联是:

临小街因景醒目

傍古井以泉洗心

真正是对得好。对对子不易,要懂平仄,还要有才情。

他还以此写过另两个对子,也甚佳:“阶前三尺地,院中一井天。”“前留三尺让人走路,后让一角留我听泉。”

夏伯伯是勤于思考的,他也善于思考。他曾拟过一个带“彩”的对联:儿子结婚孙大喜,少女初经缪玉红。他在题注中说,一次在地区学习,同事孙大喜儿子结婚请假回去,他忽然冒出上联,可一直没有下联。一次他到一个朋友家玩,女主人名叫缪玉红(“缪”通“妙”),忽然就有了下联。这是一种思索的快乐。汉语之美,多在简洁,又在对仗和押韵。一个作家其实是要不断地思索语言的。汪曾祺先生曾说,一个作家要善于炼笔,要随时随地、每时每刻向生活学习,在生活中发现生动的、美的语言。这一点夏伯伯做到了。

前不久在朋友圈,见人推送《今日天长》(吾邑之小报),上有夏伯伯的一篇短文《无尽的哀思》,写一个突然过世的老同事,因为前几天还曾遇见。那天夏伯伯去三圣街打印文稿,她在一家小饭店帮人拣菜,于是有了一简短对话:

“你还认识我吧?”

“你是夏县长,有谁不知,有谁不晓?”

“你儿子现在是我领导呢!”

“他哪能当你领导?你是他的老前辈、老领导,你永远是他的领导。”

“你现在住哪里?”

“就那二楼上,你不是去过我家吗?那时,我家老头子去世,你前来吊唁。还写了一篇怀念的文章,那篇文章我一直收藏在家呢!”

就这么一个精精神神的老太太才过几天却离世了。而且去世当天,穿得整整齐齐,将儿女叫到身边:我要走了,对外切莫张扬。现在疫情严重,不可惊动左邻右舍……

在文中,作者还补述了他们年轻时的一点交往。比如与自己的老伴同在百货公司工作,出身名门之家,长相标致(中学时代有本邑四大美人之称)。文革期间,造反派认为她出身不好,要她戴高帽批斗她,夏伯伯为她开脱,说她既不是当权派,又不是走资派,只是一名普遍员工,出面劝阻了。

文笔极其传神,短短几百个字,就写出这位叫王静娴的、已九十六岁高龄的老人的通达、明理和干练。

今年一次回乡,从夏伯伯家门前过。因时间已经很晚,不便打搅。我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在月光下看了他今年春节的对联:

时雨润三生

春风苏九锡

依然是有生气的。妙在将“名”和“寿”都镶在了里面。

屋里的灯似乎还亮着——院内墙角的那一棵桂花树已经很高了,映出一片天空——可能夏伯伯还在灯下“用功”呢。他一九三〇年生人,用民间算法,今年已九十三岁高龄。夏伯伯的勤于思考,是他长寿的一个重要原因,善思之人不老,他真正是个“老作家”呢。

食物是有生命的。你粗暴待它,它就给你难看。我们家经常做牛排。去菜场买一斤新鲜牛肉,回来切块放冰箱冷冻起来。要吃了取出一块,解冻,平锅慢火煎出。

可每次煎出,都是我爱人做出的好吃。我偶尔煎一下,不是生硬如石头,就是有一股腥味。我爱人说:“你性子急,你粗暴待它,它就给你难看。”是的,我有时心急,水中沥一沥,就下锅煎,先是火烧很大,下锅就是“刺啦”一声,一阵烟。而我爱人做牛排,总是先把牛肉取出,之后放在那自然解冻,一直到解透了,才将牛肉慢慢片开,之后抹一点盐,用手慢慢拍牛肉,她说是让它“醒”来,之后才下锅,小火,慢煎。她会用一把小剪子,将煎好的牛排一条条剪开,端上桌,撒上孜然粉,吃起来,特别香。不老,也不生。口感正好。是的,煎牛排也要讲究火候,差一点点,味道可能就不对了。不是老了,就是还没有熟。老的程度,也有讲究。嫩老,初老,中老,老老,这是我的表达。想必你也是懂的。嫩老也不错,其实是初老最好吃,中老也可以,老老就没法吃了,就是俗话说的,“‘柴’得不能吃了”。每次我爱人煎好牛排上桌,她都特别得意,总是骄傲地说:“食物是有生命的。你粗暴待它,它就给你难看。”

不光煎牛排,烧臭鳜鱼也一样。我们一般是一次买回十条腌制好的臭鳜鱼,每条大约一斤左右。真空包装,回来冰冻起来。烧臭鳜鱼也是有讲究的,也是从冰箱取出自然解冻(自然解冻很重要)。解冻一般需要两三个钟头。完全解冻后,将鱼洗净,用厨房纸将鱼身上的水抹尽备用。置配料:蒜籽十二粒(多多益善),干辣椒两枚,五花肉几片,猪油少许。锅置灶上,大火,菜油五十克,猪油五十克,油微热,将五花肉下锅煸炒,再投入生姜、蒜籽、尖辣椒,爆香之后,放入臭鳜鱼,两边稍煎一下,再放入老抽五克、生抽十五克、白糖两克和少许料酒,注入清水至鱼身淹没,先大火烧开,再调微火,中途翻一下,以防糍底,直至汤色浓稠,有细泡翻冒,方为绝妙。

吾食臭鳜鱼多矣。因工作关系,过去常往来于徽州,食过徽州最好的臭鳜鱼,对臭鳜鱼多有了解。曾在京城徽菜馆食过臭鳜鱼,品质与徽州本地做法,相去远矣。又曾多次于绩溪宾馆品尝过臭鳜鱼,可谓至味。绩溪是臭鳜鱼的真正故乡,绩溪宾馆的臭鳜鱼,当为徽州第一。

也有冒牌的,用腐乳代浇其上以出其臭。那是下下之品,不足道。也有将鱼肉烧至稀烂,不能成块,再浇上许多蒜蓉,那更是上不了台面之“鱼”,有辱臭鳜鱼之名声也。

清汤小羊蹄髈。一次购回数根小羊蹄髈,剁成三寸左右,冷藏。食时取出几根,水里泡开,剪去筋膜,用冷水下锅“焯”一下。焯后将水倒掉,再注入开水,放入拍好的生姜二片,大火烧几滚,再小火焖至肉烂。

羊肉极佳。羊肉应该是所有肉类中的上品。完全不置任何调料,开锅食之,香气四溢,白嘴去吃也可,略加精盐,出其味亦可。口味重的,蘸点酱油吃,亦妙。

白汤放入冰箱,数小时后,汤完全冻如奶酪,色白微黄,嫩如婴儿面。

羊蹄汤煨好后,加入一点小青菜或者切成片的冬瓜。味亦佳。

没有想过把写吃的短文能辑成一集。文章都是陆陆续续写的,前后也有二十多年吧。写《鼻子吃面条》时,孩子才六七岁,那时我还在北京工作,一家三口住一间房子,也快乐得很。一次孩子妈妈不在家,孩子忽然问我:“爸爸,鼻子能不能吃面条?”不知孩子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么一句。于是我就写了这篇短文。那个时期,孩子还有一句话,我也记得深刻。一次送孩子上学,正好迎着太阳骑车,孩子忽然问:“爸爸,太阳有腿吗?”这句话我也回答不上来。

岁月不能清点,我今年马上六十岁啦。上一代老先生们都有六十抒怀、七十抒怀的。汪曾祺先生不是有《七十抒怀出律不改》么?“悠悠七十犹耽酒,唯觉登山步履迟”。我们这一代,古文完全“坏”了,到了一定年龄,应该“抒”时,也“抒”不出来。我的写吃的这些短文,大约是受了汪先生一点影响的。二十多岁喜欢看他的小说,里面时不时会来点“吃”的。比如《八千岁》,比如《安乐居》。《金冬心》就是一篇美味大全。汪先生在此文中说金冬心是“斯文走狗”,其实在写此文时,汪先生又何尝不是?难怪黄裳先生曾说,《金冬心》“不过是以技巧胜”耳。

我这个集子里的几十篇短文,有些我自己还是比较喜欢的。比如《故乡的食物》《我的食羊小史》《拌风菜》《一张徽菜单》《碓米和腌菜》《在白洋淀吃鱼》《我和酒的一些关系》《养老婆》,它们倾注了我很深的感情。《我和酒的一些关系》写出了我曾经的青春的飞扬;
《养老婆》在台湾《联合报》发表后,竟然被收到一本叫《讲义》的杂志里,说是可以培养人的“幸福”。

全书共分四辑:

第一辑写在各地所偶遇的美食,白洋淀的鱼,内蒙古的羊肉,微山湖的莲蓬,萧县的蝶拉猴子。

第二辑写高邮的几种美食。高邮是汪曾祺的故乡,因先生之文而使高邮美食名传天下。比如高邮的大闸蟹,高邮的包子等。

第三辑主要写童年的吃食和对故乡的怀念。

烟酒茶是人生的三大爱好,第四辑写我与酒与茶的一点关系。我不善饮,可是我与酒周旋久矣。茶是我所好的。喝过天下无数种茶,杭州的龙井,云南的普洱,福建的水仙,但我最爱的,还是安徽的猴魁。猴魁之美,无以言说。大约是“黄山归来不看山”,猴魁之后难饮茶了。

第五辑写与吃有关的一点趣事,既写人又写事,所叙皆以趣味为上。比如《午后的黄蜂》,写刘震云那年在我家吃面条的往事,其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大黄蜂,萦绕头顶,挥之不去,使一碗面与黄蜂纠缠在一起,殊难忘也。《在泗洪与王蒙先生的一顿午餐》,尽显王蒙之睿智与风趣,正像汪先生曾说的“听王蒙谈话如两只仙鹤打架,绕脖子”。

哈哈,还是汪老头会说话,萧散,虚淡。目送飞鸿呵!

是为序。

段华先生寄来一册《孙犁年谱》,由人民出版社二〇二二年三月出版,煌煌五百多页,大书也。

“年谱”非常好看,看“年谱”可以很快,它是资料性的,可写“年谱”就不那么容易了,小到一个年月的准确,大到历史事件的梳耙,殊不易也。段华历数年,孜孜圪圪,写出这本“大”书,让人敬佩。

段华是幸福的。他喜欢孙犁,做自己喜欢的事。段华是幸运的,在青年时见到孙犁并与先生结下了较深的友谊,所以他做这些工作,仿佛是还依然同先生在一起,交谈,商讨,请教……我想这些年来,段华是不止一次梦见过孙犁先生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必然的(我就几次梦见过汪曾祺先生)。

我年轻时极喜欢孙犁。我二十岁左右在一个小镇上,单位每年会订许多报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正是一九八〇年代,孙犁复出后的许多作品,都是发在这些报纸的副刊上的,包括“芸斋小说”等等,还有与青年作家的通信,比如与贾平凹的,与铁凝的,我都会剪下来夹在书里。我有一年给孙犁先生写过一封信,所写大约是一个文学青年的苦恼,可能是信的内容比较单薄,没有收到回信。我那时觉得这些大作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因为我觉得他们生活在天上。

尽管我没有收到回信(我觉得不给我回信是天经地义的),但不能阻挡我对孙犁的喜欢。那个时候由天津“百花”出的孙犁劫后多少种,比如《晚华集》《秀露集》,我都买过。现在我如果认真找找,是可以找出那个时代孙犁作品的初版本的,因此在我学习文学创作的最初时期,孙犁是哺育过我的。

近一二十年我做汪曾祺的研究工作,孙犁的作品看得少了。其实孙犁和汪曾祺是相通的。汪曾祺当然是极敬佩孙犁先生的,他不是用心改编过孙犁的代表作《荷花淀》么?(汪曾祺改编的剧本叫《炮火中的荷花》,是电影文学剧本,也是汪曾祺唯一的电影文学剧本。)汪曾祺改编这个小说时已写出《受戒》《大淖记事》等小说,虽然此剧本是受著名导演王好为的委托,然仍可见出汪先生对《荷花淀》的喜爱。

近一个时期,心情郁闷,人总是快乐不起来。我又是个长期封闭在家的人,每日无所事事。忽然一天,我找出《芸斋小说》,有一篇没一篇地看了起来。看这样熟悉的书,不用正经八百,也不用从前往后,翻到哪篇看哪篇,不过看完我会在篇末做个记号,或者写个日子,或者写几句话(感受)。看的虽平常,不过我多会到楼下院子里的一棵大枫杨树下看,枫杨树正开花结荚,一嘟噜一嘟噜的“榆钱”挂在枝叶间,像一串串“元宝”,所以枫杨树又称元宝树。这倒是一个有意思的名字。这也为我读孙犁,增添了一番趣味。

《芸斋小说》薄薄的,中州古籍出版社版。白皮,小开本,封面无装饰,只有一幅极简的画。是毛笔在宣纸上洇染的一书、一杯、一盆花。稚稚气气,很入目。书也只有一百多页,盈盈一握。《鸡缸》《女相士》《亡人逸事》《小混儿》《无花果》《冯前》《一九七六年》《续弦》……所有这些,我过去都看过好几遍了。可这回重读,仍如新见。每读一篇,便合书叹息:“广陵散”从此绝矣!我是说像这样的克制笔墨的作家再也难见了——现在的报刊,拿来一翻,无不洋洋数言,看后一片空白——《亡人逸事》的至痛,《续弦》的坦诚无奈,《冯前》的荒诞无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布满细节。《亡人逸事》中的偶遇、哭诉、背瓜、失子、纺织及一匹布等细节,看后总不能忘。《一九七六年》里的老赵,也一定是孙犁的自况。文中的一句“从远远的省份,赶来这里和他结合的女同志”,一定是那位张女士,因为从《孙犁年谱》里查到,张女士一九七一年与孙犁结婚,一九七六年六月即离婚了。这一点在《续弦》一文也可见证。《续弦》写他自一九七一年夫人离世,由于生活的不便,动过续弦的念头,于是便有了几次与女方相见情景。每次的见面,孙犁只寥寥几笔,一个女性形象便立于纸上。一如早年孙犁描写女性的高超本领。比如文中的一回:“她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皮肤很白皙,脸上有些雀斑,胸前很丰满,我在食堂劳动时,对我态度和蔼。”不动声色的几句描写,却十分传神,特别是“脸上有些雀斑”,如电影镜头般的特写,更是写出一个女性的生动来。文中共记叙了四位女性,皆传神。最后一位也即是这位张女士,所写细节也让人莞尔。介绍人老王用一块有机玻璃作放大镜在仔细研究女方照片,其笔之冷峻,让人喷饭。老一辈的作家们总是能在这种不动声色中征服读者。

在读《芸斋小说》的同时,我会于每晚睡前读几页《孙犁年谱》。我睡得早,一般九点多钟即上床。上床的目的,也多是为了看书。我虽然喜欢孙犁的作品,但对孙犁先生的一生,还是了解不多。这次读“年谱”,也是对孙犁先生的一次“补课”,了解一个人的经历,对理解一个人的作品是多有帮助的。这一次,正好好好读读这本书。——我写此小文时,翻开书看看,已经读到一百多页了。我不会着急的,什么事都应该慢慢去做,包括读书。

汪曾祺先生在一篇文章的结尾写到他一天清晨,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头骆驼在吃一大堆玫瑰。汪先生自己说是“一个荒唐的梦”。

真是一个荒唐的梦!这是一个沉思的老树的精灵的梦,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鲜活的“第二思维”。是梦,是迷糊,却看见了美。

刘震云的小说《一地鸡毛》,写到一个曾经挥斥方遒的小林最后被生活弄得支离破碎,有一天半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睡觉,身上压着一堆鸡毛。

这是一个被纷纭的生活弄得昏头转向的小人物的无可奈何的意识流。

莫言曾经说过一个梦。说一个人走夜路,走到一片坟茔。这片坟茔是一片芦苇滩。夜太黑,这个人很害怕,便故意走得很响,当他走到滩边浅水中,刚想涉水过去,就听水中“哗啦——”一声,十几个小鬼从水中冒出来,穿着红肚兜,面如孩童,也只七八岁,一律扎着两根冲天小辫,双手捂耳,齐声大叫:

“吵死嘞!吵死嘞!”

这真是一个千古绝梦,一个一点不让人害怕,一个很可爱的关于鬼的梦。

前不久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汪曾祺先生,梦的情形是这样的:我在一块别人家的宅基地上晒大白菜,大白菜的四周围了几十双各色各样的鞋。我就坐在那里看住我的大白菜和鞋。汪先生由他的孙女卉卉携着在宅基地边上遛弯。宅基地的这边有许多人在学跳舞,地上放着一个双喇叭的收录机里正放着音乐。爷孙俩遛了一会儿,往回走,当走过跳舞的人群时,汪先生忽然拉过卉卉跳起了水兵舞,动作舒展自如,忽地他又将孙女同别人交叉,又拉过一个女伴,对人说:“这样,这样。”他边说边比画,“换位是这样的……”跳了一会,汪先生下来,用手捂着腰眼,我过去说:“谁碰了您了?”汪先生说:“腰疼。”我说:“赶紧回去吧。”这时我拿起汪先生脱下的帽子和米灰色大衣,给他戴上帽子,卉卉抱住他的一只胳膊,我将风衣从他身后给他套上袖子穿上。

汪先生套好大衣回过头来,黑黑的脸,笑,白亮亮的牙齿,说:

“谢啦您!”

就走了。晚上我开始收拾晒的大白菜和鞋,往回走时,到马路边,见到马路对面汪先生一家正在吃晚饭。——一个县城,黄昏的景致。

我怎么把汪先生家搬到了这么一个陌生的小城?

可梦境真切,真是奇怪。

夜里做了一个梦,甚奇怪,亦很有意思。与一群人在一个陌生的古镇上。古镇的名字是不是叫罍?是不是住在了一户人家?一条古街,潮湿湿的,仿佛是一场急雨之后。这个人家是那种老房子,门还是一排一排上在槽子里的排门。对街的堂面是卖小商品的,还有一台缝纫机横在门首墙角,缝纫机上扔的全是东西,都是衣服之类的。我倚在门口小街闲看,一户一户的人家,在窄窄的街面,有许多老人坐在门口。天阴着,似雨后的黄昏。我忽见门口沿墙根处,有一株老树,枝杈稀疏,纵横交错,上有零星的荔枝挂在枝头。是一株荔枝树。荔枝经过雨后,有一种新鲜的暗红。我跳起来顺手摘了两粒,饱满结实。好像有个声音说:摘不得!我有些脸上过不去,就将两粒荔枝放在了缝纫机上的衣服上。只过一会,不知从哪里有蛇游了出来,沿着墙边,似见非见的。有四五条,身子慢慢蠕动着。我心下一惊,似乎明白这蛇精是住在荔枝树下的,或者谁动了它的荔枝,蛇精就惊着了。又见一条大蛇从另一边的缝纫机上蠕动着过去,不见头尾,该有多长。我蓦然一下害怕了起来。

这些毒蛇肯定是我惊动了它们,是冲我来的。我又仿佛听人说,这蛇剧毒。我心下想:赶紧离开,便抓了那两粒荔枝(我为什么要抓它?)手揣兜里,转头走了,刚拐过一个巷口,感到手心里有东西一动。有人说,那是一条小蛇!我甩开手,是一条小蛇,只有米虫大小,伏在荔枝麻癞癞的缝隙之间,可这时它已经完成了使命:咬过了我一口。我的手内马上感觉肿胀了起来,一个肿块凸梗,蛇毒已进肉里。我慌张得不知怎么办。是用嘴吸?还是找个东西先扎起来?

正在这时,梦惊醒了。疑惑怎么做了这样一个梦,是何暗示?想了一会,没想明白,便想着记下这个梦。梦的名字就叫《荔枝与蛇》吧。

昨夜五更头醒了一次,起来如厕,天气清寒,于是又上床靠了一会儿。没想又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汪曾祺先生,那么清晰。

去了个地方,已经好几天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活动(最近参加了几次汪先生“别集”的宣传)。活动完了往回走,是三个人,另一个好像是龙冬。走到一个悬崖边,半边是山,半边是溪。这个山口已走了好几回。刚要转过一个山口,汪先生忽然一跳(他穿着米色风衣),一把就将悬崖壁上挂着的一个金黄的癞葡萄给拽了下来,抓在手上。那个癞葡萄极大,形状像一个农家忘了摘的(或留着做种的)大丝瓜一样,只是颜色是金黄的。纯正的金黄,泛着光。

汪先生挺得意,就将那个大癞葡萄在手中提着,走时随膀子一甩一甩。

我说,你是前几次从这过就注意到了吧。

汪先生得意:当然,我一直就留意它了。

悬崖上非常光滑,癞葡萄的藤蔓贴着悬崖的缝隙攀爬,蔓和叶都枯黄了,只有这一个大癞葡萄挂在空空的崖壁上,金黄的一个大瓜。

我心里有点酸酸的,来回走了好几遍,自己的观察生活能力哪去了?

一个美,又给汪先生发现了。

边上站着的龙冬,他一直在笑。

汪先生得意地甩着手中的那个金黄的瓜(癞葡萄),忽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一屁股摔了下来,跌倒了。

把我和龙冬吓了一跳,赶紧过去蹲在身边。汪先生半躺在地上,几缕灰白的头发滑到额上,一只膀子斜托在地面。我说,赶紧起来吧!我扶你起来。

于是我单膝跪地,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托住他的脖子,一用力(他还挺沉),给托起来一些,汪先生忽然大叫:

“啊哟啊哟……”

我们吓了一大跳,一看,不知是脖子还是腰那儿扭了。这事可大了。

我不敢动,龙冬也蹲在一边。

就这样扶着腰托着头,与汪先生那么近。汪先生身体很柔软,手绵软温热,身体没有一点老人味。心中仿佛觉得十分欢喜,这个老人很爱清洁。

就这样斜托着,不敢动,也不知道腰受伤到什么程度。

过了好一会儿,汪先生说,再慢慢起来看看。

这一次我们更加小心,慢慢用力,终于汪先生坐了起来;
再一会儿,站起来了。

他左右甩甩胳膊(那个大癞葡萄刚才跌跤时被甩了老远),又动动脖子。咦!没啥情况。他又撂撂腿,扭扭腰。一切正常。他又轻轻地蹦了两下。很轻松的,没事。

我们都挺高兴。

清晨梦见汪先生,恍恍惚惚的,但那么清晰。窗外正下着雪,昨晚就开始下了,起来拉开窗帘,远处屋顶上一片洁白。好大的一场雪。

先生去世已二十三年了,他仿佛还活着。

因编《妄言与私语》这个集子,把多年的散文进行一番整理,这是一项繁重的工作,因为几十年没有清理过,总是写了发了就完事了,所以多数的文章是散在多个文件夹中,有些可能也不知下落了。将收存的罗列起来,数了数竟有三百篇之多。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毕竟写了近四十年了。从第一篇《雨中游琅琊山记》,写于一九八三年,是我上地区银行学校时的课堂作业,发在了当年的《安徽电大》上,这么算来可不是四十年了?时光真是一个贼,偷走了我的岁月,偷走了我的青春。可并不后悔,不是努力了么?不是奋斗了么。虽说青春不一定是非要用来奋斗的,但每人情况不同,多数人还是要靠它来奋斗的。

写了这么几十年的散文,没有自己的理论。想想是真没有,心中只有一个囫囵的感觉。有见解的,有感觉的,哪怕只有一点点,都是好的。语言好也可以。但当代绝大部分的散文,也只是看看还可以,给人心里一颤的,很少。我自己写散文,倒是追求个性。但个性也不好,不一定给人赏识。一个人的风格,形成了,也是不好改变的。你赏识不赏识我管不了,我只能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去写,别人无法改变我。

我认为我的散文还真诚。真诚应该是散文的第一要义。我认为我的散文还疏淡明朗,话说得明白。我还是有一点幽默感的。写得俏皮幽默,也是不容易的。幽默不是胳肢人,而是轻轻地说,说得轻松有趣。我写的都是平常的事平常的人。我认为文学是小老百姓的事,记录小百姓的生活、命运、心理,就是记录时代。平凡的人大约是一个时代最真实的人。

我们这一代人,写作有一个共同的弱点,就是书读少了。因为在最好的年龄,不怎么读书。可是这怪不了谁,因为你赶上了那么个时代。我们这一代写作者,古文基础普遍较差,古文基础差的直接后果,是语言啰唆,不能简洁。简洁是文学的一个重大问题。汉语固有的特点很神奇,就是简洁是一种美。你看看《寒花葬志》,你看看《湖心亭看雪》,你看看《记承天寺夜游》,你看看《小石潭记》,便知道简洁是那么美的一件事。《寒花葬志》只有几十个字,但它以少胜多,寒花的几个小动作,就写活了一个少女,如果长篇大论,那是什么滋味?《记承天寺夜游》也是,因为那么短,所以“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才显得那么突出,那么灵动。

近几年我写毛笔字,就是所谓的练书法吧。我写字是想将毛笔字写得稍好一点,但我更重要的私心,是用毛笔抄古文。抄书十遍,其意自现,是这么个道理。写书法不写古诗古文写什么呢?你总不能把白话文抄一遍吧。你别说,这样抄个两三年,古文基础是有了一点提高。我是多么地后悔,我若在三十岁懂得这个道理,我现在的写作该是怎么样的一个景象?好在我总是乐观的,好饭不怕晚。只要活着,就是学习,就是读书。几年下来,我抄的古文有几十篇吧。《山中与裴秀才书》《陈情表》《前赤壁赋》《黄冈竹楼记》《醉翁亭记》《洛神赋》……这些文章我反反复复抄,其中美妙的字句我都能记得。虽说廉颇已老,可是还能饭也。这不,这碗“饭”趁“热”即及时“享用”了一番。前不久在安徽大学给中文系的同学们讲散文写作,讲着讲着就“诵”起了我记熟了的段落,同学们也齐声同诵。那一刹,真是人生的美妙时刻。在安大讲了几年,这一堂课是我自己最满意的,因为同学们那么专注,使我得到了一种不可言说的享受。

这个集子里的六十多篇散文,多数为近年所写,有关于汪曾祺的,有读《红楼梦》的,有写青春的,有写美食和交游的,品类繁多,但面目并不可憎。希望遇到此书的读者,读了其中的一些文字,能给您带来片刻的快乐,如果能在你的心里留驻一片天地,那将是我终生的幸福。谢谢您的阅读。

是为记。

奥运精神是一种拼搏向上的精神。人类社会的每一次进步都离不开人的好奇与探索,离不开人类的冒险、勇敢和向极限挑战的精神。登山是如此,跳伞是如此,滑雪是如此。谷爱凌的自由式滑雪大跳台也是如此。人类社会的第一次登月,阿姆斯特朗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迈出的一大步”,也是如此。多年前即有人预言,人类社会将进入信息时代,提出“信息”二字时对信息时代的概念还没有深入的、刻骨的认识。今天我们再回头看看,十年前我们对“信息”二字的理解是多么地肤浅,科技一次次向我们走来,我们都有点猝不及防,有点无所适从。今天的你还能离开手机吗?疫情这几年,没有手机你能否出门?你的身上还带纸质的货币没有?连战争的形态都得以改变,现在没有信息源,你还打的什么仗?这些还都是表面的。深层的意义是改变了人类的生存方式和思维方式,改变了人类的情感、爱情和婚姻方式。我身边的几对亲人的婚姻都是他们自己在网上认识而交往的。过去你能设想这样的婚姻吗?

这些跨越都是人类无穷的探索精神的结果。其实人类是天生具有好奇心的。每一个儿童从呱呱落地的第一刻起,就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由此我想起了教育,青少年的教育多年来成为人们讨论的话题,如何使一代人更有创造性,除了天性的好奇和探索精神,我想培养一个人(一代人)的兴趣是至关重要的。上进心只是一个人的外在动力,人类的一切内在动力是对一切未知的探索的冲动。

一切都要从小的做起。记得一本经济学的著作就叫“小的是美丽的”。跨越的核心在于细节。自由式滑雪也是由空中动作和雪上动作等诸多技巧组成的,每一个动作都要精确到零的误差。我们说大国工匠,工匠精神其实也是精细精神。大到航天工程、大飞机技术、芯片技术,小到茅台的配方、普洱的发酵……每一项技术,都是由小的精细的工程和部件组成,希望我们的社会培养更多的踏踏实实、默默奉献的各类人才,形成一种尊重每一项劳动,使每一个劳动者能有尊严和体面的社会氛围。

希望我们的国家能更加进步文明,为世界做出我们应有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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