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那些尘埃里的旧笑靥

家车的河流

进入三月尾声的崇仁河散发着一种迷人的草木气息。崇仁是个千年古县,是江西的理学重镇,而崇仁河在时光里的叙述和表达更为悠远绵长。河流孕育了村庄、阡陌、炊烟,也孕育了那些追逐着浪花沉浮的生老病死、酸甜苦辣和喜怒哀乐。

塅家车古村便是崇仁河曾经的骄子。

此刻,繁华和喧闹骤然被岁月的屏风挡住,倏忽间,我似乎穿越到了明清时期。眼前是麻石、瓦片和青砖组建的世界,无数飞檐大宅怀抱着阳光,却依然浸透着冷寂,一切与现代乡村迥异,充盈着一种魔幻般的色彩。

一棵古樟摇曳着春风接纳了唐突的我们。一座六百多岁的村庄默默与我们对视。曾经恢宏壮丽的谢氏宗祠,如今仅剩一对石狮和两块旗杆石聆听鸟雀的啼叫。像许多古村的命运一样,塅家车的如花容颜和青春妩媚被光阴带走了,谢家子孙纷纷搬迁到新居,或者远走高飞,愿意陪伴这些老建筑的,只有灌木、野草和无名的花朵。鸟鸣显得格外清脆和落寞。没有人记得当年崇仁河畔舟车辐辏、商贾如流的情景,没有人记得庭院楼阁里的欢声笑语、氤氲茶香,那些风雅、从容、闲适的慢镜头,成为回不去的记忆。

不远处,村东头的路口,耸峙着一座牌坊,它通体呈青灰色,造型端庄,镂花精美。仰视,隐约见横梁上刻有字样,其内容是:赐进士出身工部虞衡司郎中加三级臣谢兰生之妻陈氏节孝坊。自然,我听到了一个凄清的故事。如今,我们已然无法理喻那些先人的价值观念和抉择,正如我们已然无法读懂一座古村风干的心事。

牌坊的左前方,是一口“松江古井”,松江是塅家车的旧名,因临江水、多松树而得名。阳光照亮井圈,而古井早已失去汲水的故人。牌坊之后,是一面努力保持着尊严的青砖墙体,它戴着枝枝丫丫编就的冠冕,穿着青藤、野草编成的鞋子,倔强地挺立在原地。我与崇仁县作家协会主席杨志海和青年作家罗园芳一道,背负着这面墙的注视,缓缓进村。

高墙无语,翘角有意。青石板路上,终于响起脚步声。其实,我内心还是担忧会惊醒什么,即便对一棵车前草,也生怕打搅了其梦想。所有的建筑都在酣睡,塅家车古村正深陷于一个又一个悠长的梦想之中。宅院像一位患了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把儿女们弄丢了。

杨志海的话语如同其创作的诗歌,十分节制。这些年,他不止一次来到塅家车古村,徘徊于这些错落有致的建筑间,渴望打造一个文学艺术的世外桃源,然而,终究无奈而归。空荡荡的村落里,只有罗园芳的高跟鞋与无名鸟对歌。

好不容易寻觅到“自得居”,那匾额依旧,似乎在为我指点迷津。瓦片上跳跃着阳光的花骨朵,漏下的斑斑点点,恍若花瓣的碎骨。曾经显赫威严的“大夫第”“司马第”基本只剩下门面,其身后的宅院湮没于时光的隧道中。至于传闻中的“稻香居”“起凤园”,一时间未能觅得,也罢,且让它们继续幽居于传说的天地里吧。

所幸,不管如何,塅家车的骨架仍在,就好比面对恐龙化石,那种如君临天下般的威仪依旧让我们心生敬畏。这些陋巷,这些伤痕累累的建筑,仿佛一朵朵干花,无论沧海桑田,我们还是能够从某个点上感受到那些灿烂的笑靥。阳光永远是高明的画师,在墙壁上画着树影,在木门上留下唇印,在开阔地带奢侈地泼去一派金色波涛。变得温暖的塅家车似乎暂时明丽起来,汹涌着一种兰卉般的气质。我忽然想,跟着尘埃里的光老去,或许,不失为一种惬意。

在28号民居里,意外遇见刚刚从地里干活回来的谢谷江、邹雨英老两口,他们热情地招呼我们在厅堂里落座。这时,一只黄狗小跑着过来,乖巧地趴在邹雨英的身边。杨志海、罗园芳用方言跟老人聊天。我大概听明白了,老人习惯了这儿的一切,舍不得离开这座宅院。他们每天把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在侧门外的厨房里升起炊烟,为塅家车保留着人间温度。

谢谷江不一定记得,在这片古建筑群里,曾经有一对父子也努力地为塅家车保留着体温。其中,父亲叫谢廷恩,为崇仁晚清第一善人;儿子叫谢兰生,跟村口的牌坊有关,是一位文学家。谢廷恩年少时家贫如洗,干过农活,后从事苎麻贩运,为人正派,诚信无欺,经过多年打拼,渐渐成为当地巨富。谢廷恩乐善好施,在县城营建义仓,捐谷一万多石;捐银两千两,倡建育婴堂,收养弃婴和孤儿;与志同道合者结为“芹香社”,合力解决贫困学子的费用。更为感人的是,道光年间,谢廷恩历时四年,耗银六万余两,在崇仁河上建起一座石拱桥,名“黄洲桥”。儿子谢兰生也是人中龙凤,考中进士后,担任过即墨知县、翰林院庶吉士,出资雕版印制杜佑的《通典》、郑樵的《通志》和马瑞林的《文献通考》,并在塅家车村前河畔建起“挽霞楼”,用以存放收藏图书。谢兰生是个勤奋用功的读书人,著有《纲鉴洞观评略》《历代帝王陵寝考》《稻香馆诗文集》等。他和妻子陈氏的爱情绝唱,如一曲湮没的离歌。

枯燥的历史册页里,隐藏着多少鲜活和热血。塅家车的史记,化为大地上的草木,等待后来者的破译。

日头渐渐悬于天穹正中,阳光明晃晃地从天井奔泻下来。静静地仰看着那个长方形的天空,静静地聆听着鸟鸣从瓦片上滑落,我陷入冥想之中,塅家车的身体里仿佛有一条结冰的河流正在苏醒,那些波光里,闪耀着一代代谢家子弟期冀的眼神。他们一定在诉说什么,我坐在一条船上,却不知该如何打捞。

或许难得见到来访者,谢谷江急急地往外掏出满肚子的话,那些话好像一尾尾活鱼,游入塅家车的河流里。一边的邹雨英则微笑着做一个忠实的听众。或许,他们是塅家车最后的留守者。或许,他们也是鱼,终究要游进塅家车这条河流的深处,化为某个谜。

恍惚中,我的脑海里跳出这样的诗句:“鸟群坚持叫醒春天,叫醒古宅/植物繼续在塅家车的日子/太阳这块粉饼/掩盖了青砖墙的表情。”

在邹雨英的引导下,我们来到了崇仁河畔。浪花即将淘尽春光,却淘不尽时间,更淘不尽塅家车的往事。我的眼前,浮现着乡民们建造“黄洲桥”的情景。两岸的绿呵,遮掩了大地的伤痕。万物都有使命,有的是过客,有的忙于劳作,有的奔波于布道路上,有的则做着记录者。

看着乐呵呵的邹雨英,看着那头白发,我莫名心酸。

此刻,我愿意为塅家车写下这样的一行文字:崇仁河走得再远,也装满你的乡音。

浯漳的祠堂

浯漳是众山的女儿,是小华山、华盖山、芙蓉山和相山共同用仙气、岚气和灵气哺育的花朵。

浯漳也是众水的女儿。浯水、漳水缱绻交集,合欢成西宁水,最终投往崇仁河的环抱。浯漳村便镶嵌于几条河流的约会之处,仿佛一颗日夜被流水洗濯的明珠。

从崇仁县城出发,汽车劈开叠翠的群山,穿越缭绕的云雾,直奔相山镇的浯漳古村。田地如皴,村郭点点,好像疾行于水墨画中。与我同行的青年作家罗园芳介绍说,浯漳最大的看点是古祠堂,盛时多达62座,如今保存完好的依然有十座之多,是一处名副其实的祠堂博物馆。我的好奇心瞬间被点燃了,山重水复处,那些陈姓子弟,该是怀着怎样的心境、抱着怎样的虔诚,才在偏僻一隅成就了一个家族的传奇?

抵達浯漳村委会后,往坡下行不多远,左拐,眼前蜿蜒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老街,一幢幢青砖黑瓦大宅高低错落,仿佛一部厚重的线装书,由春风为我缓缓翻开。或许因为我骨子里挚爱着传统乡村,蓦然间,我便与浯漳建立了一种联系,好像彼此前生有着血缘。浓郁的古风,从一千多年前的北宋吹来,从一座机关四伏的古城堡里吹来,隐约飘着田园牧歌。我几乎认定,脚下的每一枚鹅卵石,都是浯漳先民的遗言,它们是一种凝固的呐喊,它们试图告诉所有的后裔和来访者:曾经,我们有过多么深沉的热爱。

第一个奔入我眼帘的祠堂叫“伟菴公祠”。令人惊讶的是,其门楼竟然是中西合璧的样式。原来,曾经的石质浮雕在清末民初倒塌,族人在重修时吸纳了西洋风格,这不经意间的举动,使得中国的戏文人物与拱券门窗跨时空握手,谱写成一曲凝固的音乐。薄薄的阳光抚摸着墙体,我感受到了祠堂的孤兀和落寞,它好像一位刚刚淡出公众视野的长者。门前是一溜烟熏火燎的民居,层层叠叠的瓦片似乎在低语,一只猫迅捷地从屋脊翻越。远山裹着一袭轻烟,那青黛色眼见是愈来愈淡了。

天井染绿,墙面漫漶,木柱皲裂,空荡荡的伟菴公祠里,我披着时光的尘埃丈量步子,确切地说,是在丈量心情的宽窄。我没能赶上陈氏一脉的盛宴,对于曾经的鲜活、芳华、争执与相敬,无人留下视频、影像和文字,光阴深处,公祠更像是洪洞县的老槐树,为游子留着念想,为灵魂留着栖息的处所。

我从侧门信步踱出,凝视着幽邃的巷子沉思。据说,浯漳人信奉“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种田读书”,这儿,日出而耕,日落而读,三十六座书院里回荡着吟诵诸子百家、经史文章之声。读书使浯漳底气十足,读书使浯漳成为乡野间的乐土。

“舟性祠堂”也守望在老街上,其门楼基本保持原貌,称不上高大壮丽,门口蹲着两头石狮,门槛为长条石,凹凸不平。我意外的是,祠堂里如今还住着人家,墙上挂满图画。一位老人斜坐于那把藤椅之上,打着盹,任凭春风入室逡巡。浯漳是一个需用心品味的地方,许多老人喜欢在冥想中静静听着市声起伏,将古村的一砖一瓦刻在心扉,永远不愿舍弃。在时光中,一代代浯漳人悄然完成接替。

很多年来,不宽的老街成为村民赶圩、交流的场所,吃的、喝的、玩的、乐的,扎堆儿齐了,家家户户仿佛过大年一般。沿街的祠堂被弥漫的烟火气息所簇拥,不再是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孔,而多了一分亲切。与其说将祠堂排列于小街上是彰显先人的功业,毋如说,善解生活本意的浯漳人找到了一条与祖先平常对话的捷径。

翻越时间的山岭之后,浯漳的祠堂渐渐淡化了原本的功能,而今的“贡公祠堂”的内部便变身为一家超市。作为明代的遗爱,这个祠堂的石门楼不可谓不富丽堂皇,周身几乎雕刻满了“龙凤呈祥”的图案,而“凤凰衔梅”“双龙戏珠”“鲤鱼跳龙门”这些祥瑞的符号,只不过是其间的锦上添花之笔。几个女人坐在门槛内外闲聊,两串红灯笼迎着风晃荡在她们的头上。没有谁能猜测到我此际的心情,能够与一座数百年前的建筑对视,我是多么的情难自已。透过那些无言的雕刻作品,我看到了一张张如花笑靥。

贡公是一介布衣,但怀有仁爱之心,乐善好施,曾经将一千二百石稻谷捐献给灾民,受到乾隆皇帝的嘉奖。贡公的名讳被写在一座明代的建筑上,体现了浯漳百姓对一个民间义士的尊崇和敬仰。

浯漳多的是贡公这样心怀天下的布衣。元代理学大师陈梦椿终其一生,讲学于乡野垅上,淡泊明志。乾隆年间的饱学之士陈天澄不屑于仕途,沉醉于创办书院,其讲学的“启文堂”成为四方学子向往的圣地。浯水欢畅,漳水深流,欸乃的桨声里,一座村庄默默种植下一片片希望。

陈氏大宗祠应当算得上是浯漳村里的“头把交椅”,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布局、气场,都可圈可点。这儿现在成了村里人休闲的去处,大伙聚集于此,打牌,看电视,喝茶,谈天说地,各得其乐。宗祠里有个巨大的天井,几只鸡正在鹅卵石、苔藓之间觅食,发出咯咯的声音。罗园芳招呼我过去看天井的地面,原来,正中部位赫然是一个由细小的鹅卵石构成的太极图。这些鹅卵石自然来源于浯水、漳水和西宁水。大堂两侧的柱子上,刻写着一副对联:“不大场地可国可家可天下,平常人物为将为相为宦臣。”想来,逢年过节之时,这儿会搭建戏台,在婉转的歌喉里,浯漳人从现实进入梦境。

我蹲下身去,用手机拍摄柱础上的雕刻作品。古人可以将日子过得如此之慢,即便是一个石柱础,也要精雕细琢,让亭台楼阁、植物灵兽活在雕刀之下。我能想象,功成之日,那些民间匠人一定会抬起头,向人们绽放出一张汗津津的笑靥。这笑靥,感动着曾经的浯漳人,也感动着我这个迟到的异乡游子。

披着夕照,我走出陈氏大宗祠,忽地被一幕情景攫住了柔软的心。不远处,罗园芳正站在一排旗杆石前,慢慢逐一摩挲过去,像在抚摸自己的学生,脸上浮着一丝微笑,抑或一种怜惜的神情。我其实也有这种冲动,想把浯漳所有的古建筑用心抚摸一遍。

我们一同走过“云程门”,半晌没说话。大大小小的青石和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往高处铺就小径,深处,传来男人的咳嗽声和女人叫唤孩子的声音。小径越来越窄,巷子越来越悠长。转身间,那些飞檐翘角就在头上,仿佛一群高挑的仕女拈花微笑。谁家飘出菜香和油锅欢快的叫声。光影仿佛一只灵活的狐狸,在小巷里敏捷地穿行。

不知不觉,深陷九曲巷的迷局之中。巷中的房屋好像出自同一模子,形同众多的孪生兄弟姐妹聚集,高矮一致,结构相仿,大门相对,曲折,幽深,组合成一生也走不出的江南小镇。被风雨剥蚀的砖墙,被野草夹拥的鹅卵石道,被时间描绘的门楣,构就一幅幅清美的画面。罗园芳似乎变得小心起来,高跟鞋的声音变得缓慢、细小。我忽然想到唐代诗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黄昏已经来临。四周的山峰默默围护着浯漳,神色严峻。居高临下看去,一幢幢苍苍古建筑依然亲密地簇拥在一起,有祠堂,更多的是民居,它们像生生不息的陈氏子弟,倔强地守住最后的乡愁。

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写下了这样的短句:“九曲巷里,没有谁叠罗汉/赶了那么久的路程/有的事物,终归要散了/一棵野草的复活/显得如此惊心。”

华家村的门坊

“走遍天下路,不及华家渡。”这是崇仁县历史上馈赠给华家村的美誉。

华姓是一个多民族、多源流的姓氏,世代名家辈出,不过,在江西四千五百多万的人口中占比不算排前。对于崇仁古县来说,位于白路乡东南部的华家村却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汽车载着暮春的风和漫野新绿沿着崇仁河一路疾驰。一座座村庄仿佛碧野中的彩色积木。我想到理学大师吴与弼奔走于这片沃土上的身影,先生去世后,便长眠于这汤汤河水畔的某个山冈上。忽然,汽车像滑翔的蝴蝶,轻捷地停靠于河堤下的一处空旷之处。

波光潋滟的水塘。缄默庄严的门坊。挤挤挨挨的古民居。不是华家村,还能是何地?

崇仁县作家协会主席杨志海、县文史专家黄勇辉下车后,用方言交流了一番。

从华氏宗祠往前行不多远,便是“世大夫第”门坊,其背面,刻着“江州衍庆”四字。门坊的修建时间为清代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由于人为破坏,曾经的石雕作品多已化为尘埃,残余的花纹如同特殊的胎记,让人惋惜。据族谱记载,华家村这一脉来自东晋江州路,其管辖范围大约相当于今天的江西、福建两省。通过这座门坊,华家村的子弟似乎可以眺望到千年前先祖们沐雨栉风、筚路蓝缕的创业身影,记住历史,更懂得珍惜。

往西不远,耸立着“平原旧家”门坊。这座门坊初建于明代万历十七年(1589年),重修于清代乾隆七年(1742年)。据记载,华氏的远祖是平原高唐(今山东省禹县)人,在村口醒目处设计此建筑,有不忘祖地的意思。庆幸的是,度过风雨劫难,“平原旧家”门坊依然保留了不少雕刻作品,有福禄、吉祥人物,有孔雀、梅花鹿、蜜蜂、猿猴等动物,也有生动流畅的纹饰。门坊的背面,则刻着“文明气象”字样,上有一块浮雕,分别是耕作者、垂钓者、挑柴者和苦读寒窗者,寓意“渔樵耕读”。这是传统中国乡村的浓缩版。

杨志海绕着石坊走了一圈,忽然,他指着水塘对面的那片林木和房舍,目光变得无比柔和,“我的外公外婆就是那个村庄的,与华家村是邻居,我小时候经常在两个村子之间跑来跑去。那时候,古村的建筑是多么的迷人。”

风将阳光吹落在水面,波光斑斓起来。我很是羡慕杨志海的童年,能够在古村生活、成长、游戏,每天陶醉于雅韵风情,是一件多么值得回望的事情,是一种多么骄傲的资本。在我看来,哪怕轻轻触摸那些凹凸有致的雕刻,也足以快慰平生。

华家村并不知道我的惆怅。很多人也不知道一个乡愁综合征患者的惆怅。

我在门坊边的旗杆石前俯下身,摩挲着上面的文字,每一笔每一画,都与清代道光年间的进士华廷杰有关。这是一位颇有作为、口碑极佳的名吏。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二十三岁的华廷杰考中进士,出任东莞知县。当时,东莞社会治安极端恶劣,讼棍横行,指鹿为马,县吏作弊,贪赃枉法,全县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华廷杰采取霹雳手段,惩治首恶,整肃风气,改善民生,迅速恢复东莞社会秩序。后来,华廷杰调任广东首府南海任知县,遇到百年难遇的严重饥荒,一时间米价飞涨,属下建议让米行减价供应。华廷杰却认为,荒年不忧米贵,但忧无米,“从未有价高而不售者,若勒令减价,恐米商裹足不前”,如此作为,反而加剧了米荒。他一边带头捐银两千两,劝富户设粥厂赈灾,一边从外地调集米粮,不久,多艘运米船只抵达,终于解了百姓之急。之后,华廷杰辗转南雄、广州、潮州等地担任知州,后赴广西帮办龙州军务,因战功加布政使衔,成为从二品大员。关山千万重,一路留清名。五十岁那年,华廷杰病逝。

村道幽深,草木疯长。我们将树影披在身上,瞬间又还给了高墙。鸟叫是华家村最亲切的声音,恍惚间,我以为这是方言味浓厚的接头暗号。抑或,鸟在寻觅那些远走的华氏子弟?

一排高大宏阔的老宅院呈现于右前方。墙上,挂着崇仁县人民政府制作的“江西传统建筑”铭牌,我近前一看,一曰“通奉第”,一曰“进士第”,二者连体,都是三幢直进,大门庄重,两翼高墙相连。黄勇辉介绍道,这些建筑,跟华廷杰相关,都是这位能吏兴建的。通奉第后面,还建有“稻香深处”“趣园”等,是当年藏书、休闲的处所。一间间房屋亲密地牵手,组成一个蔚为大观的族群,一直绵延至崇仁河畔。曾经,有多少人慕名而至,又有多少人梦碎华家村,再高光的盛宴,终归烟消云散。

眼前,又模模糊糊地浮现起门坊的形象。我有如是感觉,与其说华廷杰在故土上殚精竭虑地建立起安放身体的居所,不如说,他替后人建起了一座精神的庙堂。

在华家村,流传着“一门四进士,兄弟两翰林”的故事,其中的“两翰林”,指的就是华廷杰的儿子华辉、华焯兄弟俩。清光绪十二年(1882年),华辉荣登进士第五名,此时的他跟父亲华廷杰金榜题名时一样,也是二十三岁。比父亲更幸运的是,华辉被授以翰林庶吉士。在京城待了十二年后,华辉补河南道监察御史,之后在知府任上兜兜转转。辛亥革命后,华辉绝意仕途,寓居南昌,潜心书法,成为一代颇有建树的书家。有意思的是,华辉外放地方任职的那年,也即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即将迈入而立之年的弟弟华焯也高中进士,并在后来的日子里几乎复制了兄长的经历,做翰林、任编修,并曾留学日本。1913年,华焯紧随兄长步伐,也举家南下,选择南昌终老。华焯似乎更乐于社交活动,与陈三立、魏元旷等聚集于“同光体”诗派旗下,吟诗唱和,不亦乐乎。“同光体”的特点是直接继承宋代江西诗派。华焯的主要作品汇集为《持庵诗集》四卷,“持庵”乃其号。他还积极参与创办“退庐图书馆”,热情洋溢地为临川籍诗人雷凤鼎的作品《拜鹃楼诗稿》作序,扶掖新人。分离多年后,华氏兄弟终于在古豫章城聚首,共同度过了闲情逸致的十余年。他们远离庙堂,远离尔虞我诈,远离阴谋和浮名,在琴棋书画的世界里溶解了肉身。

俱往矣,风流不过是人生的课间休息时刻。漫步于空荡荡的大宅子里,我们默默寻找那些窗棂门雕间的幸存物,用手机拍摄那些时光的遗存。无数事物仿佛飞扬的尘埃,瞬息之后,重新回到原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华家村那些鲜活的细节,华家村那些琅琅的读书声,华家村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悉数被我们眼前的旧建筑储藏在隐秘处,无人知晓通道入口。我踮着脚尖,仰拍着一簇马头墙的飞檐,它们犹如一张张凝望天穹的面孔,痴绝的模样令我心疼。

一块刻写着“竹苞松茂”的匾额吸引了我的目光。耳际,似乎传来谁的吟哦:“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祝福的声音从《诗经》出发,数千年从未改弦更张。念着念着,韶华没了;念着念着,故乡远了;念着念着,华家村寂寞了。曾经多么风华绝代的宅院,再多的祝福也没能挽留住它们如草木葱茏般的笑靥。

镜头里,忽然出现一只猫,它满载着阳光,敏捷地穿过灌木、废墟,钻进附近的“福神庙”中,那些跟着阳光和春风奔跑的树影被挡在旧墙上。我仿佛看到了一幅写意的国画,只是,不知道是出于华廷杰之手,还是华辉、华焯的丹青妙笔。

杨志海、黄勇辉也看到了这一幕情景,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福神庙的方向发呆。人到中年,才发现事物是立体的,也是历史的。至少,在华家村,我有如是感觉。

已是向午的时分,崇仁河抚摸着华家村的脸额,发出低沉的吟唱,也许,还是《诗经》里的腔调:“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回望古村,我感觉到自己的笑靥正在一点点凝固。

作者简介:彭文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江西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南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任职于南昌局集团公司南昌客运段。公开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已出版《一个叫彭家园的村莊》《储蓄阳光》《赣地妖娆》《烟火仁心》等11部作品集,其中报告文学《绽放》被评为2021年国家出版基金资助“纪录小康工程”项目、江西省文化艺术基金2021年度项目。曾获全国铁路文学奖、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全国海洋文学大赛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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