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父亲(长篇小说)

马原

儿子在国外

1

格子刚从伦敦回国时,没有想好是彻底结束在国外的生活,还是临时回国内耽搁一段时间,毕竟他已经在欧洲待了十一年。他十六岁初中毕业,之后在国内读了一年德语班,十七岁就到了莱比锡。初中三年他学的外语课是英语,后来一年去学德语也是临时抱佛脚。是妈妈去德国做一年的访问学者,妈妈征求已经离婚的爸爸同意,爸爸当然只有同意一条路可选。

妈妈有自己的小算盘,她打算让儿子在德国读书。先读高中,再读大学。这样的话,儿子虽然名义上归父亲抚养,等于事实上又回到了母亲身旁。格子的母亲已经再婚,嫁给了德国人黑格,她有一半以上的时间生活在莱比锡。

格子没有在母亲身边很久。他第一年在莱比锡,又学了一年德语,基本上达到能够听德语课的水平。

格子自己跟妈妈提出,不与她在同一个城市。毕竟儿子十八岁了,母亲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格子进了柏林的一所有百年历史的高中。

母亲的基本状况父亲是知道的,他当然也猜到了儿子会是这样的格局。这不是父亲当初设想的格局,父亲以为,自己会与儿子相处到他高中毕业,结果儿子高中转到了欧洲。

原来说好的,去德国待一年,但格子一走就是十一年。德语预科一年,高中三年。据说格子高中成绩还不错,所以第四年结束时,格子拿到了两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洪堡大学和柏林工大。

相比之下,洪堡大学的名声更大些,可是格子最终选择了柏林工大。理由也很简单,柏林工大是他的中国女朋友的学校。恋爱是不讲道理的,跟恋爱中的男生和女生尤其讲不清道理。

当然了,恋爱毕竟只是恋爱。有的恋爱有结果,有的没有。他们的就没有,结果只是格子去了柏林工大。

洪堡大学就此从格子的生命历程中消失了。格子的爸爸甚至忘记了洪堡大学的名字。唉,洪堡大学在德国可是个很响亮的名字哦!

格子学的是数学专业。数学作为一门学科相当深奥,不是本科的四年或五年就可以轻易完成的。格子之所以选择数学,完全来自于一个男孩子对于哲学的兴趣。他自小耽迷于哲学,到了德国尤其知道了哲学的基础是数学,于是把大学的专业选择定位到数学。用他自己的话说,数学是专属于极少数天才的学科,不是像他这样的凡夫俗子该去学的。

走进数学的门槛,他才知道数学是一门学不完的课程。哪怕是一个伟大的数学家,哪怕他有漫长的一生,他与数学的缘分,也只占数学本身的一点一滴而已。整个科学的基础就是数学,科学是无边无际的,数学也是,而数学本身不是他的兴趣。

德国是哲学的一个故乡,而德国的哲学有两大支撑,一个是数学,一个是逻辑学。作为一个在德国的又喜欢哲学的留学生,格子当然可能对数学产生兴趣,也许还会对逻辑学产生同样的兴趣。那也只是兴趣而已,决不是数学本身。

一个以数学为专业的学生,将来的就业方向很窄,要么当老师,要么当专业数学家,这两条路都不是格子想走的。后来,他从数学系辍学,是聪明的抉择。

可是他作为留学生,从中国到德国已经满五年了,他已经从一个十七岁的孩子长成了大人。

他可以选择换一个专业,比如哲学,比如美术,这样他的学生生涯就可以在欧洲延续。读一个本科大约需要四年,再读一个硕士大约需要两三年,再再读一个博士大约还需要三四年。当然这些都取决于金钱的支撑,在欧洲读十五年书,对一个中国家庭来说,肯定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格子没有做如上的选择,他选择的是辍学。在通常的意义上,辍学意味着他将中断在欧洲的学业,回到中国。也就是说,他的生活格局会因此而彻底改变。可是他没有做好改变生活格局的心理准备,尽管已经22岁了,尽管已经独立生活了四年,但他还是个孩子。对于突如其来的事变,他不知该如何去应对。

2

格子的父母亲都是大学老师,中国的文科大学老师工作相对轻闲,每周只有两三天上课,这也是他们选择当大学老师的原由。凡事有好的一面,但也有不好的一面。好的一面已经说了,就是工作轻闲。 不好的一面也很要命,就是收入很低,做的事情少,拿的钱自然也少。

格子的父母亲也都有另外一份收入,写小说拿稿费。虽然不算多,但补贴家用还是很不错的,这也是他们能下决心让孩子去留学的心理支撑。

但是毕竟他们都不是有钱人,一个成年孩子在欧洲生活的开销,比一整个家庭在国内的生活开销要大很多。谁家有一个孩子在留学,也就意味着这个家庭要么很艰难很辛苦,要么很有钱有背景。

现在格子的学业中断,他又不想回国,该怎么办呢?

他没和父亲商量,父亲不知道他和母亲商量了没有。在此之前的五年,父亲给他的钱都是由母亲接收掌控的,当时格子未成年。

对父亲而言,儿子在国外留学,他的财务支持是必须的,责无旁贷,金额由格子的母亲确定。作为一个男人他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将规定的钱数交给孩子的母亲。

儿子不读书了,辍学了,但是父亲不知道,父亲依然以为儿子在读书。

格子与父亲的联络不是很多,主要还是因为钱。格子又是男孩,相比之下,男孩从小就皮实,家长相对不那么操心。而且他從小就踏实,不是那种让家长担心的孩子。当然了,虽然远在万里之外,格子身边还有母亲照料,所以父亲也就没有那么多担心。

那个时代没有网络,唯一能够保持联系的方式,只有长途电话。长途电话又是如此昂贵,几分钟的话费,就相当于几天的生活费。这些具体而微的事情,将父与子的距离逐渐拉开。

父子之间还有些问题。由于当时儿子的年龄还小,所以父亲没有对离婚的事情引起足够的重视。

父亲母亲是同行,都写小说。常言说,同行是冤家。常言又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但事实刚好相反,这对冤家结了几十年却从来解不开。

格子在父亲这边是从他六岁开始,六岁之前,主要是外婆带他。格子六岁回爷爷奶奶家上学前班,之后上小学。十三岁时来到父亲身边上初中,那一年,父子俩到了上海。

平日里格子在上海读书,寒暑假去北京母亲家。那段时间,一切都很正常。父亲有父亲的生活,母亲有母亲的生活。

格子在父親身边时,两个人很少吵架,多数情形是儿子听父亲的,也许是父亲性格强势的缘故吧。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儿子习惯了听父亲的,毕竟他们是一个北方家庭,父为子纲是北方家庭一种常见的格局。

父亲偶尔会发脾气,脾气很大。有时会因为儿子的过错,骂他打他,给孩子造成很大的心理阴影。

而格子与母亲的相处,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形。他们很容易吵架,而且会经常吵得很厉害。他们相处的时间相对短,彼此间的容忍度相对差些。相比之下,格子对母亲要比对父亲更强势,或者可以说,小格子不怕母亲。

当年的那种生活格局,导致格子的性格形成某种扭曲。他从不与父亲争辩,却与母亲争执不断。

可以想象,他在父亲面前很压抑,而在母亲面前又很任性。

现在他既远离父亲,又不在母亲的眼皮底下,他一个人面对自己的生活,自己对自己遇到的问题作决定,辍学可是个非同小可的决定啊。

3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格子在柏林读了一年德语预科,又读了三年高中,又读了一年数学本科,加起来一共只有五年啊,可是为什么又说他在国外十一年呢?

格子自己也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把辍学的事情告知给父亲的,父亲一直以为他在读书,正常情况下理工科四年到五年,所以耐心等几年的心理准备父亲是有的。

时代在进步,网络逐渐渗透进人们的生活,远距离的联络比当初要方便多了,而且价格也便宜了许多。但是父亲和格子之间的联系,并没有因为网络的改变而发生变化。他们依旧很少联络,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彼此间的情感发生了相当微妙的变化,主要原因在父亲。

父亲又结婚了。

原来父亲的家也就是格子的家,那个家是父子二人共有的。当然不止父子二人,还有奶奶,父亲的妈妈。

这个变化对父亲而言是自然而然的。父亲与母亲离婚是1991年,再婚则是2008年,十七年之后结束了单身生活,奶奶很开心。时间有点久,也算不得异常。

对格子而言,一切都不一样了。再回来见到奶奶,格子对奶奶表达了自己的愤怒。这个家原本是他和爸爸的,现在他成了家里的外人。

奶奶能够理解孙子的心情,毕竟孙子还年轻,毕竟儿子独身的时间太久。孙子的妈妈早就再婚,孙子很小就面对了母亲再婚的现实。父亲的再婚让孙子脆弱的内心很难承受,奶奶能做的只能是尽量安抚孙子。

父亲还是从奶奶那里间接知道了儿子的想法,对于自己的再婚,父亲已经考虑到儿子的抵触,但他不认为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一时的不接受,完全可以理解。理解了之后,问题就消失了,这是父亲的心思。

父亲真是个没心没肺的男人呐!

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4

从离婚到再婚,整整十七年。

父亲性格很倔,失败的婚姻令他沮丧,许多年里他甚少提及。极偶然说起来,他会说那个人很好,只是他们的性格犯冲,说话就会吵,彼此间很难心平气和。分开之后,他能做的就是少联络,少打交道。

他们是协议离婚,没有任何的财产纠葛。由于话不投机,父亲甚少给母亲打电话。他们之间的电话不多,一年一次或两次而已。

估计他们自己绝想不到,在他们离婚二十年之后,两个人之间竟然会发生激烈的财产纠纷。

由于父亲从不主动与母亲联络,母亲也习惯了。她有事会选择迂回的方式,或者让儿子转达,或者给父亲的徒弟电话,这一次她选择了徒弟。

徒弟告诉师傅,格子的母亲在电话里说格子要用钱,让他把他们在上海的房子卖掉。对父亲而言,母亲的这个电话很莫名其妙。格子在读书,读书的钱父亲从来没有耽搁过。而且格子刚刚回过国,格子从来没说自己需要什么钱。

格子要用钱,他干什么要用一大笔钱呢?母亲要父亲卖房子,那应该是很大的一笔钱。对于父亲的这个家庭,这套房子应该是父亲一辈子最大的财富了。父亲不知道儿子出了什么问题,他也尝试着想过,生了大病?赌博输了大钱?吸毒欠了巨款?做父亲的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

他也想过,专门为这事给儿子通个电话。想想还是不妥,毕竟要他卖房子的话,不是儿子自己提出来的。儿子没说这个话,他不能用这个话去问儿子,他问了就等于无事生非。

儿子对他的不满,他已经知道,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儿子沟通。但他同样知道,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对已经离婚二十年的前夫提如此无理的要求。她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是什么呢?她是知名的小说家,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女人。

父亲没有给儿子电话,也没有直接去询问她。她给他徒弟的电话不可能是个玩笑,更不可能提上一句就此打住。他相信,她一定会把已经开始的话题继续下去。

他决定等她的下一步。

5

徒弟果然收到了格子母亲的下一个电话。先是问,她的话转达了吗?转达了。他怎么说?没怎么说。你告诉他,不管他怎么想,那房子他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房子有格子的一半!

徒弟有点蒙,房子有格子的一半,什么意思?

这套房子的所有人是你师傅和格子,房本上就是这么写的。

应该是的,我听师傅说过。

格子已经成年了,他有权支配自己的私人财产,是吧。

应该是吧。

现在格子没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房子里住了别人,是吧。

住的是奶奶,还有师傅的老婆。

格子的房子自己不住,他决定卖掉,他自己不好意思跟爸爸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概,算是明白吧,你让我告诉师傅,是这个意思吧?

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格子的意思吗?您代表他吗?

我没必要回答你。你就如实把我刚才说的话转达给你师傅就是了。

阿姨,您需要我帮忙我可以帮,可是您说话别那么不客气,好吗?

好的好的,对不起!是因为别人住了格子的房子,我心里有点急,话说急了,请你别见怪。

阿姨,奶奶不是别人,是师傅的妈妈。师傅的老婆也不是别人,都是师傅的家里人,您说不是吗?

格子的奶奶是家里人,但是奶奶的房子在老家,奶奶只是寄住在格子家里。你师傅的老婆与格子没有关系,她住格子的房子不妥吧。

阿姨,房子是师傅的,师傅的老婆住在自己家里,应该没什么不妥吧,您说呢?

问题在于那房子不止是你师傅的,它同时也是格子的。

您刚才说,格子与师傅的老婆没什么关系,不够准确。从法律上说,他们是继母与继子的关系。

你说的这种关系,核心在于彼此双方是认同还是不认同。

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想说,格子不认同这种关系,是吗?

我没这么说,认同不认同,是格子自己的事。作为格子的母亲,我之所以要发声,是为了保障儿子的合法权益。毕竟那套房是你师傅的婚前财产,它的所有人是你师傅和格子两个人。你师傅的老婆有理由住在你师傅的房子里,但是你师傅只有那套房子的一半。现在格子要收回他的另一半,有问题吗?

阿姨,还是有些问题的。首先房子是师傅一个人出资购买的,买房的时候格子未成年,也未出一分钱。

这你就错了!财产归属与是否成年无关。你师傅既然把格子的名字写到房本上,就明确表达了自己自愿将房子的权属赠与儿子。你可以去找律师或者法律专家,他们会告诉你我这些话的含义。

阿姨,我不是这么理解的。师傅买这套房的时候,家里只有他和格子两个人。房本上的两个名字就是买房人的名字。这个家庭还有别的成员,就是奶奶。奶奶与户主的关系是母子。这种关系与师傅和格子的关系完全等同,父子,母子。一个买房的家庭总有一个户主,户主是师傅。奶奶和儿子都是户主的家庭成员,都是他的直系亲人。不能因为奶奶有在老家的房屋产权,就不认奶奶有儿子家房子的产权。

不对。奶奶有自己的家庭,奶奶与父亲不属于同一个家庭。奶奶是她自己家庭的户主,她来儿子家只是暂住。所以奶奶不是那套房子的共同所有人,所以奶奶的名字不在房本上。

阿姨,我自己也是法律工作者。我想说一下,房本上有格子的名字,或者房本上没有格子的名字,格子都是师傅的亲人,师傅的房子和其他财产都有格子的份额。

可是格子的名字就在房本上,房本上没有奶奶的名字,事实如此。

没有奶奶的名字不假,但是,师傅的房子和其他财产也都有奶奶的份额。师傅与奶奶的关系是母子。母子之间是直系亲属,同时互为财产继承人。奶奶的房屋连同其他的财产,也都有师傅的份额。师傅的房屋连同其他的财产,都有奶奶的份额。您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一点与格子完全一样。

不管你怎么说,这套房子与你师傅的老婆都没有关系!

有关系。师傅的老婆住在师傅的房子里,肯定符合法理,没有问题。房子是师傅家庭的财产,他老婆是他的家人。您认为问题出在哪里呢?

你混淆了次序。首先,房子是你师傅的婚前财产,而你师傅的老婆在婚后才成为他的家人,这笔财产不属于她。就算你关于奶奶的说法符合法理,这一点还需要法律专家的认定。即便如此,这笔财产的持有人仍然只有你师傅、格子和奶奶。格子仍然有三分之一的份额。

份额比例这件事相当复杂。阿姨您该明白,财产分割是很难的事。比如一个家庭的遗产继承,并不是所有继承人都是同样的比例。我们国家规定,配偶占其中的50%,其他家庭成员将平分剩余的50%。那么不属于遗产的财产呢?房子属于户主一家,也就是师傅一家。师傅还活着,他又是房子的全资购买人,谁又可以规定师傅只占自己房子份额的三分之一还是四分之一呢?房本上的名字仅仅表明对此房屋拥有的权属,并没有规定拥有的份额比例。而没有名字的直系亲属奶奶,也拥有同样的权属。至于直系亲属的份额比例,应该由全资出资人自己来确定。

这个电话有点长。

6

现在父亲清楚了。

当初房子写儿子的名字,他的确出于对儿子利益的保护。那时候他没有结婚对象,没有再婚的想法,但是他有对格子的爱。他不能保证自己不再婚,再婚并不意味着抛弃儿子,无论如何儿子总是他的儿子。

徒弟在电话里追问过她,卖房子是否是格子的意思?她拒绝回答,她的拒绝已经间接地表明,那是她自己的意思,不是格子的意思。如果是格子的意思,她会更加理直气壮,事实上她没那么理直气壮。

徒弟一直对法律有兴趣,而且有一定程度的钻研。格子的母亲从法律入手,振振有词,堂而皇之,却不料徒弟会同样以法律去回怼。

父亲对法律一向马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徒弟那么犀利和准确。她电话如果不是打给徒弟,如果直接打给他,他会如何应对呢?他一定会很生气。他会告诉她,他的家庭财产不必由她来关心,他会让她管好自己的事。对他而言,他从来没想过她会如何处置自己的资产,因为那是她的事,与他无关。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关心别人的事,别人的钱,别人的房子。虽然她已经给了他理由——母亲保护儿子的利益,但是他不信。因为他自己是父亲,父亲也会自觉去保护儿子的利益。但他绝不可能做同样的事,因为这么做会突破他做人的底线。

他是男人,他很难理解女人的想法。他一辈子都在写人,但他從来不敢写女人。他自认为对女人所知太少太浅,写了难免会出纰漏,会被人看笑话。他一辈子又能写上几个人?男人已经足够他写了,不写女人也罢。

7

格子的母亲还是给他通了电话。

她的态度很明确,他必须卖房。格子已经成年,格子有权支配属于自己的资产。

她的话不错,格子这时早过了成人的年龄,格子当然有权支配自己的资产。可是格子呢?她不是格子,声称格子有权的是她而不是格子。

可是她声称她是格子的妈妈,是格子当然的监护人,完全可以代表格子。他就顺着她的话说,他是格子的爸爸,也是格子当然的监护人,完全可以代表格子。监护人对监护人,有什么话你对我说。

任何一个第三者,听他们这么说话都会觉得彼此在胡搅蛮缠,但是细品下来,又似乎都有各自的道理。

母亲说要为儿子争取利益,可父亲要知道争利益的是儿子还是儿子的母亲。事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复杂,只要儿子出面,只要儿子面对母亲和父亲的问询,问题马上迎刃而解。

虽然不复杂,但是也不简单,两个人谈论的是他们共有的儿子格子,然而直到这一刻格子都没有出头露面。或许可以因此而猜测,格子压根就不想蹚这一趟浑水。

格子本人不出面,浑水就越搅越浑。毕竟这不是小事情,对一个家庭而言,卖房子肯定是天大的事情,而且这套房子是这个家庭当下的居所。

事实很明显:儿子出国留学,父亲再婚,母亲向父亲索要儿子房屋的产权利益,儿子的态度成谜。

从旁观者的角度,母亲自然有母亲的道理。她为儿子着想,要最大限度地保护儿子的既得利益,不想让父亲再婚的女人侵害到儿子的权益。

父亲也有父亲的道理。房子是他买的,他从未将儿子排除在房子权益之外,房本写上儿子名字就是明证。现在他一家人生活在他买的房子里,他不能因为前妻的要求就卖掉房子。

可是如果提要求的是儿子呢?

是儿子的话,他也肯定不会卖房子。因为他的母亲连同老婆包括他自己都需要居所。当然他不会不在意儿子的要求,他会与儿子讨论,如何去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

儿子自幼通情达理,肯定不会因为他自己的需求去为难父亲和奶奶。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则是他和父亲商讨一个比例份额,或者一个数额。这是个难题,但应该不难解决。

相比之下,母亲的要求则略显生硬,似乎一定要决出一个你死我活。核心原因在于她不在这个家庭里,她不会站在这个家庭的立场去考虑和应对。

这件事对这个家庭是个不小的冲击。当时的情形相当严峻,但是结果却相当平和。最终解开扣子的人,还是格子。当父亲找他去讨论,格子明确表示,房子是父亲买的,决定权都在父亲。父亲写上他的名字,他明白父亲的心思。

一切都是最好的结果。

8

表面上看,房子的事情翻篇了,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却有了很大不同。

格子与父亲的联络更少了。格子没有跟父亲就房子的问题深入聊天,所以父亲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母亲在给徒弟通电话之前,跟格子打过招呼吗?与格子讨论过吗?格子自己又是怎么想的?这些问号父亲都烂在自己的肚子里。格子不说,一定是他不想说。他不想说,父亲就不必问。

格子还有别的问题。现在父亲已经知道他辍学了,是他自己跟父亲说的。父亲问他以后的想法,他说没想好。父亲说不急,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既然父亲已经说不急了,格子当然也就不必急着做决定。

就像之前一样,他们仍然隔很久才通一次网络电话。他们之间的话题经常是足球,尤其是英超比赛。父亲是英超的老球迷,格子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当英超球迷他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同为英超球迷他俩很投缘。

父子之间原本能聊的话题很多,可是不知为什么,先前热衷的许多话题都消隐了。儿子很少主动给父亲打电话,大多数时候,都是父亲打给儿子,于是父亲变得很谨慎。虽然他很想了解儿子的动态儿子的情形儿子的想法,但他几乎不问,儿子也没有主动说。

父子之间已经很疏远了,毕竟英超是闲话,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毫无瓜葛。两个人聊英超,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没话找话,两个人都不想堕入无话可说的尴尬。

格子名义上在留学,至少在父亲的朋友圈里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父亲知道他不想回国,也知道他很迷电影,猜他是否在寻找学电影的机会。如果格子决定了学电影,做父亲的也一定不会反对。

后来,是很后的后来,父亲知道格子拍了个十七分钟的小电影。

父亲看到了小电影的录像,影像效果相当奇特。主人公是个年龄介于孩子和成人之间的欧洲男人,看来性格孤僻,几乎不与任何人沟通和交流,他的性格连同内心对观众而言都是个谜。

父亲写小说,应该不算是个因循守旧的人。但是格子的电影对于父亲来说有点深奥。这也没什么奇怪,当年尤涅斯库和贝克特的话剧出来,也令整个世界都觉得震惊。

所以父亲没有简单凭自己的经验去作判断,他努力去揣摸格子的意图。有一点他有把握,影片的镜头质感相当出色,简洁而干净,又充满神秘感,同时充满玄机。尽管不是很懂,但他还是很喜欢。

父亲与格子之间有代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在电影这个领域,父亲最钦佩的人是尼奥尼,最喜欢的电影是他的《扩大》。格子的电影肯定比《扩大》更极端,也更费解,而且它很短,非常之短,所以理解起来更不容易。

父亲很希望能和格子在艺术上有共鸣,共鸣是交流的前提,可是格子的这个电影没提供机缘。这一点格外令父亲沮丧。

电影的主角是格子的同学,他们是好朋友。同学的这个角色,同學自己能够理解吗?格子和同学拍这个电影时,他们又是怎么沟通的呢?对父亲而言,他很难想象。

先前他从不认为自己会落伍,他对自身的职业敏感性相当自信。格子的电影令他震惊,自己的儿子,忽然让他懵懂,让他找不着北。儿子令他陌生了,他看到了自身的局限,意识到大趋势的不可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唉!父亲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可悲的前浪。

9

格子带给父亲的不仅是沮丧和悲哀,还有兴奋和骄傲。除了前面提到的洪堡大学和柏林工大的录取通知书,还有一部长篇小说。

格子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小说家,他写小说并不令人意外。只是父亲与他相隔太远,巨大的空间距离使父亲没有任何预感。

儿子的小说不错,与七个来自不同国家的同学的故事。居于中间的是个中国男孩,其余六个男生女生都是中国男孩的朋友,七个人组成了一个完美的六边形。这个六边形包含了整整六个三角形,每个故事都很奇特。不同的故事发生在不同的城市(国家),伦敦、曼彻斯特、东京、柏林、青岛和纽约。每个故事的规模都不是很大,不到两万字。六个故事之间的联系或续或断,七个人物的情感链条或明或暗,整个故事唯一的贯穿线索就是这个中国男孩。

格子学生时代最要好的朋友是父亲的徒弟,格子叫他老大。

格子和老大的联系,比跟父亲要频密得多。所以,徒弟比师傅读格子的小说要早。

是小说这个奇怪的东西把徒弟和师傅一家人连在了一起,小说是师傅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东西,也是徒弟的。徒弟是小说行家,对小说有极好的判断力。徒弟喜欢格子的小说,非常喜欢。

现在是徒弟向师傅推荐格子的小说,所以父亲才有机会知道儿子写了小说。

许多年以前,儿子还在读初中,暑假在北京母亲家里。母亲悄悄给父亲一个电话,说她在电脑里发现了格子的作文,居然将近一万字。母亲把文稿发给父亲,让他读一下。隔日又一个电话,问父亲的读后感。父亲感觉不错,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发现儿子有文学方面的兴趣。

她问他的想法,他没想法。

她说她的编辑朋友建议把格子的作文发表在刊物上,她想征求他的意见,她希望他能认真考虑一下再答复。

他不想认真考虑,他不同意。他们的作家同行中,有几个人把孩子的作文拿去发表,虽然一时热闹,后来的结果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那些孩子长大后都没有从事写作。

在他心里,写作是一种需要贯穿一生的职业,而不是一种热闹。如果不是当作职业,大可不必临时去凑这个热闹。别人怎么想,他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孩子。

是的,刚上初中的格子写得还算不错,拿到刊物上发表也还凑合,但那也只是凑合而已,绝对说不上精彩,也绝对算不上佳作。

关于儿子日后是否会写作的话题,他们两个也聊过多次。父亲以为,古往今来甚少有父子皆为好作家的先例。父亲自认为是个好作家,他不敢妄想儿子也有这方面的禀赋。

写作不仅仅是一个职业,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像是一种宿命。写作技能不是学的,再聪明的学生也学不会写一首好诗,学不会写一篇好小说。

作为职业小说家,父亲一直以为,这个世界是由完全不同的两部分构成的。其中的一部分可以解析,可以用理性和逻辑去拆解,可以重构。科学、知识、经验都属此类。这部分东西可以学习,可以通过教育去把握。而另一部分而完全相反,诸如宗教、巫术、艺术、诗和小说,这些东西无法解析,无法通过理性和逻辑洞穿。世界的两个部分相反相成。

庄子的“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混沌不可以开窍是天机,天机不可泄漏。

诗和小说同样是天机,同样不可以通过遗传或教育的方式去传递,这就是父親不想让他去凑文学热闹的理由。

格子的初中已经历经久远,父亲几乎完全淡忘了。现在忽然读到格子的小说,父亲的心情很难用一两句话去描述。徒弟说得不错,格子果然写得很好,至少比父亲想象的要好很多。格子是有小说天赋的,这一点父亲必须承认。

格子辍学后长时间逗留在欧洲,一直没有明确地告知他想做什么,他在做什么。父亲一直没催促他,甚至没再问过他。他自己也从没向父亲说起自己的想法和行为。现在父亲间接知道了儿子在拍电影,在写小说。

父亲忽然很惭愧,之前他或多或少总对格子不满,是不满意还是不满足,他自己也说不清。

按道理,儿子应该体谅家长的难处。留学读书是必须的,有困难必得克服。不读书了就不必逗留在欧洲,毕竟那对一个中国家庭是个不小的经济负担。

格子不愿意回国,父亲能够理解,格子也该去理解一下父亲。要儿子理解父亲不是件容易的事,父亲自己也知道。

现在看到格子的小说,父亲忽然就体谅了儿子。父亲自己是写小说的,他当然懂得这是一个不小的工程,需要很多时间的累积,很多伏案的辛苦。

自己写第一部长篇,前后写了几年都没能完成。开了一个头,几万字停住了。又开了一个头,又几万字停住了。再开,再停,周而复始。现在格子已经完成了他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即使格子在柏林一天学也没上,他也没有虚度自己的宝贵时间。

况且他还有他的电影呢。

即使父亲曾经对格子有些许不满,现在电影和小说已经把他的不满驱除了。

10

父亲另从奶奶那里知道了,格子对父亲的家庭开支状况很生气。“他在国内花天酒地,根本不管我在国外过的是什么日子!”奶奶说你爸爸没有你说的花天酒地,当年你和你爸爸过的什么日子,现在他还是过着同样的日子。儿子说奶奶在为父亲辩解,说父亲又买房子又买车,那么有钱了,怎么不花天酒地?他不是经常出去喝大酒吃大餐吗?奶奶说,那是人家请他。格子说,他就想不到我们在国外过的什么日子,有多苦!

那几年国内的经济状况改善了,父亲的收入有所增加。因为他的老婆是海南人,所以他们在海口又买了房子,这些情况他都在第一时间告知了格子。

买房的时候,自己手里的钱不足,他还向奶奶借了她的养老钱,还向格子的两个姑姑借了钱。但是这些借钱的事他没说,他以为儿子也没有必要知道。报喜不报忧是国人的传统。而买车是前几年的事,跟买房不在一个时间点上。 儿子为什么突然跟奶奶说这些话呢?

很明显,格子对父亲有了误解,应该是很深的误解。父亲的经济状况有了一定的改善,但是每年给格子的金额依旧,是不是因为这个让格子不满意呢?

他没有和格子面对,通电话时他不想说,他希望这些话能够当面聊聊。但是他忽略了一个事实,他与儿子在心理上已经很疏远,即使见了面,即使他想聊,儿子也未必会跟他聊。儿子的这些话不与他讲,而是讲给奶奶,父亲不该警觉吗?

出了问题,父亲自然而然地以为是哪里发生了误会,他没有把问题往深里想一下。如果是误会,说清楚了很容易消除。许久以后他才明白,不是误会,他们之间没发生会产生误会的事情。事情的根本在于他的生活发生了重大变化。他又结婚了,原来仅仅属于他和儿子的家,现在又复杂了许多。

而对格子来说,他和爸爸的家没了。现在那个家是爸爸和另一个女人的,而且又有了另一个男孩。新出现的两个人,原本与格子无关,所有这些让格子无所适从。

父亲说家里买了车,那个小别克轿车与格子无关,是父亲和那个女人连同他们的孩子在用。父亲又买了房子,那个房子也在那个女人的家乡,在海南岛。

迢遥万里的空间距离,已经把格子与父亲新买的汽车和房子隔开。房子和车子都与格子无关。毫无疑问,买车是一大笔钱,买房是更大一筆钱,这些钱肯定都是父亲的。父亲的老婆没工作,肯定也没多少钱。而父亲的钱,原本只属于格子和父亲两个人。现在呢?格子心理有一定的失衡再正常不过。

表面上看,家里比先前富裕了,先多了一辆车,又多了一套房。可是对格子而言,这种富裕与他无关,他每个月从父亲手里拿到的钱还是那么多。他没有享用到车子带来的便利,更没有享受到新房子带来的心理满足。属于格子个人的东西不但没多,反而觉得更少了。况且整个世界的物价都在涨,通货膨胀事实上在把每个人的生活水准往下拉。格子感受到的就是这个,钱还是那么多钱,日子越来越捉襟见肘。

也难怪格子会气,会跟奶奶抱怨。

从父亲的角度,儿子辍学令他有相当程度的沮丧。首先辍学是大事,儿子居然完全不跟他商量。其次辍学后原本该回国,儿子没回。再其次,他若给儿子增加费用,等于是间接地鼓励儿子在欧洲生活。再再其次,儿子与他明显地疏远,令刚愎自用的父亲极不舒服。

儿子没做什么错事,父亲也没对儿子的作为有所指责。彼此间有了距离,不知不觉中距离越来越大,沟通变得越来越困难。而且两个人都不是那种越是困难越向前的性格,困难了就退让躲避,让困难变得更加困难。

11

事情走到这一步,父亲终于意识到,自己与儿子的关系复杂了。

表面上看,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按部就班,但是怨气在儿子的心里生长。而且这些怨气长时间得不到释放,它会在心里膨胀和变味,使二人的关系越来越难相处。

问题还在于父亲的性格。他是那种不发愁的性格,无论遇到多大的障碍,他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对他来说,发愁闹心没任何作用,不如直接去应对,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应对。这种性格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他从来没有对危机的预判,所以他没有危机感。

而格子的性格又偏内敛,有话不爱说,有了想法会闷在心里。

所以两个人之间完全可能由一件小事生出嫌隙。一方的心里很堵很气,另一方竟然毫无察觉。很堵很气的一方会因此更堵更气,令事态愈发严重。

对格子而言,父亲自己是当事人,问题是他造成的,他却从来不去面对,装作像没事人一样。久而久之,格子心里不再对父亲抱任何希望。

现在父亲知道了格子的想法,知道了儿子对他的不满,作为父亲他该如何面对呢?

谁都知道,家庭之内没有是与非,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换个角度,是非会在突然之间颠倒,所以谁对谁错就成了悖论。经常是谁强势谁就是对的,该听谁的谁就是对的。

意识到这些,父亲开始自省。

是的,格子辍学是没有及时告诉他。但是格子没有瞒他啊,只不过拖延了一两年而已。

是的,辍学后原本该回国,儿子没回,毕竟儿子已经成年,他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路径。

是的,他若给儿子增加费用,等于是间接地鼓励儿子在欧洲生活。但是儿子想要在哪里生活,他也要尊重儿子的选择,而且他从未当面对儿子表示过自己不希望儿子留在欧洲。没反对也就意味着同意,既然他同意,儿子就没有错。

现在格子已经习惯了不与父亲商量,小事不商量,大事也不商量。不商量不意味着彼此隔绝。

拍电影、写小说这两件事,间接地证明格子没有虚度他的时间。他自己给自己下任务,让自己成长和进步,可以说格子相当努力。

他们仍然通网络电话,谈足球谈英超,偶尔也会谈哲学和文学,偶尔也会谈家庭的一些鸡毛蒜皮。以他俩的个性,谁都不会主动去触碰敏感的话题。父亲很想主动做一些弥补,但他又顾虑儿子会多想。毕竟父子是一辈子的关系,永远不会改变,所以他不想让儿子觉得突兀,自然而然永远是亲情之间的法则。

12

格子写小说让父亲轻松了许多。

父亲的一辈子都在小说里。读,写,琢磨,同时以小说的奇诡去构造自己的生活。父亲原本就是小说中人,儿子的小说令他觉得儿子离自己近了一步。尤其让他开心的,格子的小说很不错。

从心底里说,父亲当然希望格子有小说天赋,但是同时父亲又不希望格子写小说。世上的路万千条,父子二人没必要挤在同一条窄路上。很明显,小说就是一条窄路,一道窄门。

如今是影像时代,小说的前景处在全面式微的境地。自己抱残守缺也就罢了,格子就不必了。

父亲是在杞人忧天。格子写了小说不假,但那并非是格子的职业选项。相比之下,小说比较容易,一个人一支笔就够了。格子迷的是电影,而电影比小说要复杂十倍百倍。电影需要钱,需要技术和设备;同时需要市场,需要许多人对同一个故事发生深厚的兴趣。

电影的门槛太高,格子很难一步迈过去。所以他第一部电影只能做到一个人的故事,十七分钟的短片。他电影里的那个演员曾经是他的同学,同学不是职业演员。同学是友情出演,作为编剧和导演的格子,不必出一分钱。

演员的出场费很贵的,今天中国的那些流量明星,他们一个人一天的出场费,居然高达百万元之巨。格子的电影省钱了,背后的关键是格子没钱,身价再便宜的演员他也请不起。

当然还有设备,格子用不起电影专用设备,只能用比较初级的摄像机来拍。专业设备不止昂贵,而且对环境和条件有极严苛的技术要求,要有许多配套的辅助设备才行,而那些东西都需要专业技术人士来操作。设备贵,人工更贵。拍电影的门槛实在是太高了,没办法。

不止是格子没办法,99%的电影迷小青年都没办法。电影历来被称为梦,电影梦。梦很寻常,人人都有做梦的权利,所以许多小青年都有电影梦。当然了,最终能圆梦的只有极少数人。

看似完全不可能的事,没有吓住格子。格子迷电影,即使没有条件也要去尝试。他又做编剧,又做导演,又做剪辑,又做其他后期工作。

在父亲眼里,完成一部很不错的小说是个了不起的工程。父亲很难想象,一个十七分钟的电影短片,甚至更艰难也更艰巨。作为大学教授,父亲讲过电影。但他不讲电影拍攝,不讲电影制作。他不懂这些,他不说他不懂的事情,隔行如隔山。

13

父亲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省之后,慢慢从心里对格子有了更多的认可。

格子离开他十来年。走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长篇小说,有了自己的电影,当然也有了自己的恋爱,失恋;有了自己的见识,有了自己的审美和个性。格子是大人了。

格子的下一个女朋友也是个中国留学生,她在伦敦读书,格子于是去了伦敦。在柏林八年之久,他的德语极好,已经连德国人都辨不清他究竟是不是外国人。现在他离开德国去英国,刚好可以把马马虎虎的英语强化一下,毕竟英语才是地地道道的世界语言。

回家探亲,格子把去英国的情况告诉父亲。相比之下,父亲更喜欢英国。英国的足球,英国的历史,英国的小说,包括英国的绅士传统。

学英语很好,要把英语学得和你的德语一样好,这是父亲的话。父亲不对他跟着女朋友去英国这件事发表意见,也可以理解为父亲不反对他去英国。

对了,尽管去了英国,格子在柏林还有些麻烦。他已经申请了德国绿卡,但是批复过程出了些问题,他必得要配合德国的相关部门去面对和处理。

也就是说,格子需要在柏林和伦敦两地来回奔波。绿卡与移民这一类事情很烦,经常反反复复,长时间陷在各种纠缠当中,不可能一蹴而就。

绿卡的事情他都如实地跟父亲聊过。父亲不糊涂,他很清楚绿卡对孩子的价值意义。他明确表态,愿意支持格子全力以赴拿到绿卡。

之前的那几年,他没有给格子增加开支,心里已经觉到了歉疚。现在格子的绿卡办理出了问题,他一定要帮他克服困难,拿到绿卡。对父亲来说,那笔钱不少,但是他没有犹豫。

他的支持让格子很宽心。父亲看到了儿子脸上的笑意,自己的心也暖了。

格子在伦敦两年多,其中发生了很多事情。后来,格子把它们写出来,出版了他个人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不提。

儿子回国

14

对父亲来说,格子回来是特别开心的事。十一年过去了,他刚走的时候就是个大个子,一米七七,现在他已经一米九四。格子长发飘飘,相当帅气。

最初的几天,两个人相谈甚欢。谈过往是父亲最有兴趣的,因为他对儿子的过往所知不多。格子更关心的是今后,回国做什么,在哪个城市落脚,职业如何选择,具体到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

父亲的家在上海,当父亲的很希望儿子也选择在上海发展。在对待儿子的落脚点方面,父亲更像是一个妈妈,或者说更像是一个老母鸡。他希望儿子像鸡雏一样,由他来护卫,由他的翅膀给儿子遮风挡雨。于是他建议儿子留在上海看看,是否有合适的工作。

儿子没提反对的意见。

父亲的另一个徒弟小风,比格子大十一岁,当年也曾是格子的玩伴。小风的专业是房地产,毕业十八年,已经是杭州一家开发公司的总经理。关于就业,一家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总会有些办法。小风为格子介绍了一家建筑设计公司,公司的老板自己就是设计师,是小风的合作伙伴,也是很投缘的朋友。

以父亲的了解,建筑设计是个不错的专业。父亲的一个好朋友是建筑大师,当年父亲曾经带格子几次与大师相聚,希望格子对建筑发生兴趣。在父亲心里,儿子做建筑师是更理想的职业,远比小说家要好。按父亲的说法,一个杰出小说家毕生的成果,也不过是几本几十本书,所占的空间绝对超不出一个书架。而一个杰出建筑师,他的作品也许是一个城市里那些标志性的建筑。那些建筑不但气象宏伟,规模巨大,而且会屹立几十几百年。相比建筑师,作为小说家的父亲,认定自己的职业有明显的差距。

单就这一点,格子去学建筑师专业应该毫无问题,应该比多数与审美无关的专业更具竞争力。所有这些,都是父亲的一厢情愿。

父亲忘了,格子认定自己的方向是电影导演。在一个电影导演心里,他很难对小说家所关心的职业方向有兴趣。也许格子心里从未对建筑发生过丝毫兴趣,父亲的建议只是他个人的自以为是。小风的建议与父亲的兴趣碰上了,于是父亲很开心。父亲开心时则忽略了格子的本心,但是格子没有说不。

格子进了建筑设计事务所,他不是专业出身,既没有学历资格,也没有设计实践的经验。他的薪水很低,根本不足以维系一个人在上海的衣食住行。

刚进公司,一切都还新鲜。老板是小风叔叔的朋友,自然也十分客气。每天公司有免费午餐,不用掏钱而且有新鲜感,格子没有觉得不适。但是主要问题是离父亲的家太远了。坐地铁转公交再步行,需要一小时二十七分。这样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超过三个小时。当然了,在上海的上班族,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

格子不想这样。他在欧洲是不上班的,所以他受不了上班族的生活节奏。于是他跟父亲提出,在公司附近租个小房子,这样他就不必每天在路上耽搁三小时。每天每天都是三小时,太残酷了!

格子自己的薪水不足以再去租房,父亲很了解。父亲找了自己的朋友,请朋友帮忙去解决一间住房。朋友公司也没有现成闲置的房子。于是派员工与格子一起,在格子公司附近找到了一间。

建筑设计事务所在市中心,市中心的房价都很贵。一间小房子的租金说多不算很多,说少也绝不能说很少,这已经让求人的父亲觉到了些许不安。

离开家搬出去住,可能格子会自在一些,毕竟许多年里他都是自己住,不跟父亲母亲一起。而且现在父亲不再是一个人了,他有老婆,又有了孩子。父亲有他自己的生活,格子在他的生活之外,格子更习惯各过各的。

当下的上海,物价的整体水平比欧洲要高,房子的价格连同租金都远超柏林。对很多在上海的人来说,生存的压力相当大。最好的方式是抱团取暖,一家人尽量住到一起,吃和住都会省很多钱。许许多多上海人,都是这样做的。所以上海人口的密度相当高,比中国其他城市都要高,尤其比富裕疏朗的欧洲城市的密度要高很多。

在欧洲,大家都知道他从上海来的。上海是世界顶级大城市,大家很羡慕他。回到了上海,他忽然觉到了自己的时空都很局促。时间压迫他,令他忙碌不堪;空间压迫他,他简直喘不过气来。

他居住的是一个插间,是一套三居室的老工房,分别租给三户人。他是第三户入住者,住的是北屋(不见阳光),面积只有8.2个平方米。三户租客共用卫生间和厨房。他还算好的,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另两户租客都有家庭,一户有一个孩儿,另一户没孩儿。

不得不说,那段日子格子过得很苦。薪水很低,住房极差,比他在欧洲的日子要困窘得多。

下班之后,他不喜欢待在房子里,太窄也太憋屈。他宁愿到街上去转,市中心的好处是商铺林立,他不愁没处可转。但是转过一次两次了,他便不好意思第三次踏进同一家铺子的门槛。

慢慢的他已经转遍了市中心很大的一片,北至北京路,南至中山南路,东至中山东路(外滩),西至襄阳路。

其实格子在上海也不是无处可去。首先他可以回家,父亲很希望他常回家,一起聊聊天,但他已经习惯了远离父亲,其次他可以联系初中的同学。

他在上海有一个完整的初中时代,整整三年。多数同学都已经工作,只少数几个还在读书,读博。可是格子不想和初中同学联系。再见面了,同学之间一定要问,硕士毕业还是博士毕业?在哪里高就?什么职位?什么职务?如此等等,这些都不是格子想聊的。他不想与老同学推心置腹,不想跟他们谈小说谈电影,他既不想向他们炫耀,更不想被他们鄙视。

在公司里,老板有脾气再自然不过,没脾气的老板反倒令员工们觉得奇怪。可是老板对格子没脾气,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有人需要作介绍,老板总是称格子为“我的朋友”,可以说给足了格子面子。

小风叔叔经常会来电话,问格子的工作,问格子的心情,问格子与老板相处的林林总总,问格子跟爸爸的关系。

工作一切顺利,心情很愉快,与老板相处得非常融洽,偶尔跟爸爸通电话,总之一切都不成问题。格子是成年男人了,格子的回答,是标准的成年男人的回答,而且格子也没说谎。

15

小风叔叔会派车去接格子,格子和上海的所有白领一样,每周有两个休息日。上海到杭州,车子要跑两小时。格子可以在杭州住一到两个晚上,住很好的宾馆,吃很好的杭州菜。郁闷了一周的格子,心情会有所改善。

两个人相差十一岁,完全是做兄弟的年龄。小风也一直当格子爸爸是父辈,是父亲一直让格子叫小风为小风叔叔。 国人的虚伪,人为地提了辈分,就是对男人的抬举吗?其实今天的情形刚好相反,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年轻,希望被小辈人叫哥哥叫姐姐。可惜格子的父亲不懂这个,活生生让格子把小风叫老了。

倘若格子开始就叫小风哥,是不是又好听,又好心情呢?应该是吧。

电话聊天是一回事,因为隔着空间距离,也因为不是面对面,格子没必要把自己的心情说得很具体。见了面的聊天就不同了,小风于是知道了格子那些微妙的心情。回国以后他很不适应,公司的节奏他同样不适应,与父亲连同父亲的家庭相处他还是不适应。

小风猜他的心情不好是因为没恋爱,他与在伦敦的女朋友分手已久,上海又是他不熟悉的环境,父亲的家庭也让他觉得无所适从。如果他恋爱,生活中有了一个亲密的伙伴,情形会有所不同。

小风自己也还是未婚状态,但有固定的女朋友。他主动提出给格子介绍女朋友,格子果然没反对。

女孩是小风公司的白领,业务能力很出色,形象也好,高挑白皙。格子与她,彼此很有眼缘,互相主动留了电话微信,也就意味着双方都有交往的意愿。

杭州除了中心城区外,是由多个环境优美的小城构成的。女孩的家在临平,是地道的杭州本地姑娘。格子自己也没有想到,小城临平会是他人生的一站。

16

格子辞职得很突然,父亲尤其觉得意外。在此之前,格子似乎对工作对生活都还算满意,从未表示过异议,父亲甚至还被邀请与格子的老板吃饭。

老板与小风的年龄差不多,儒雅谦和,对格子很赏识,对格子的父亲很尊重。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与格子之间会是那种稳定持久的关系。

建筑设计又是父亲喜欢的行當,父亲当然很希望格子能稳下心来干下去。格子的辞职,父亲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接下来又如何呢?

格子是成年人了,在国内,一个成年人必得有一个职业身份。如果没有,在被问询时就很难面对,不知如何回答。现在儿子回国了,所有的朋友都会问父亲,儿子学的什么专业,在做什么?

学什么和做什么,这些问题父亲自己不怎么在乎。但要如实回答,儿子什么也没做,父亲还是觉得很尴尬。别人很容易就跟上一句: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格子没有给出答案,他自己也想不出一个答案。一个留学十一年回国的男人,为什么什么也不做?很难回答。

格子实话实说,自己在谈恋爱。女孩是临平人,他要住到临平去。

格子在市中心租住的小房子,预交了三个月的房租。三个月马上到了,格子告诉父亲,不必续租了。租金是父亲朋友的公司付的,父亲也松了口气。他本来觉得这样不妥,不能让朋友的公司为格子付钱租房子。续租的话一定自己去付租金,退租就免了这个麻烦。

格子要离开上海,离开就离开吧。毕竟他已经决定了要离开,父亲不想让自己成为爱管闲事的父亲。这段时间他也看得出来,儿子不愿意回家。他想去哪里是他的自由。儿子有他的自由。

儿子自己在临平租了一套毛坯房,自己设计和装修。毛坯房的租金很便宜,一套三间的新房子,比上海市中心的那个插间的租金还要低。小区的绿化非常好,环境相当优雅。附近的商业配套也齐全,生活相当方便。

装修房子充分展示了格子的才华,房子的风格奇特而简约。

客厅里面对面的大块墙壁呈深灰色,幽暗也神秘。墙上的开关插座是亚马逊上的舶来品,极富装饰性。有门有窗的南北向墙壁都是白色,使得客厅里不显得很暗。顶灯是由细管构成的双六角形图案,很是雅致。

房间的门是仿粗布纹的白色,三个房间一个卫生间都是一样。

卫生间的四壁同样是深灰色,就是在纯水泥中加了些许黑色调制而成。墙面不是光的,故意留下了由抹板一次性完成的弧形抹痕,一道,一道,又一道……故意呈现出手工的质感。洁具也都是欧洲的设计,简约而令人印象深刻。

进了入户门,左手就是一间卧室,是朝南的房间。爸,你来了,这是你的房间;你不来,这就是客房。蛮好蛮好。

穿过客厅,他们的主卧室也是南屋,主卧内还有独立的卫生间。

与主卧对门的是另一间次卧,北屋。格子没做装修,权当作一间库房。

格子的女朋友让他父亲有极好的印象。话不多又很得体,让人很舒服。

叔叔,您和阿姨、小弟可以常过来。临平地方虽小,可是环境很好。我一直觉得临平比杭州住着舒心。临平的物价也不高,明显比杭州、上海要低一些。

会来的。临平很有文化品味,印象非常好,我们一定会来。

是的,在我们临平的九堡,每年八月可以看到钱塘江大潮;在超山不仅能够观赏梅花,还有吴昌硕墓;在塘栖有长三角最好吃的枇杷和甘蔗;在西边的径山寺,那里的佛茶很有名;老余杭还有“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

姑娘的话得体而节制。她先说临平宜居,又说临平的特色,她很爱自己的家乡。她比格子小几岁,毕业工作没几年,却已经是小风公司的销售冠军。

小风介绍她认识格子,是把自己手里最优秀的女孩推荐给格子。在小风眼里,自己的好兄弟格子是最棒的,无论是心智是能力,无论是身高是形象,都棒,绝对的出类拔萃。小风的公司规模很大,销售设计企划文案,各部门的女生不下百人,那个女孩绝对是百里挑一。

17

父亲自己的生活又有了变化。

父亲病了。先是严重的带状疱疹,前胸后背都有流脓水的疹块。很疼,疼得非常厉害,是那种不间歇的一跳一跳的疼。用大夫的话说,是神经疼。

父亲学校的附属医院属三甲级别,是上海最好的医院之一。学校领导很重视他的病情,专门召集医院领导和顶级专家为他会诊。进而查出了右肺上的巨大肿瘤,疑似肺癌。

父亲自己很达观,他很年轻的时候,就把自己定位到有神论者和唯心论者。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信命。信命的一个好处,是自己很容易认可命中的意外,好的坏的意外的他都认可。

生大病无疑是坏的意外,能够认可坏的意外,对一个男人来说,一定不是坏事。不认可才坏,执意与大病抗争才坏。明明是不治之症,不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一定要治,一定要强治,其结果一定是两败俱伤。这是父亲的说法。

父亲没在第一时间把病情告诉格子。

父亲曾经跟格子讨论过,格子该如何称呼继母,父亲建议格子叫她小姨。她也只比格子大五岁。格子就叫她小姨。父亲跟小姨约定,自己生病的事情暂时不告诉格子。还是报喜不报忧。

不止不告诉格子,也不告诉小儿子,也不告诉奶奶。父亲已经很特别了。在许多家庭里,患者生了大病,经常是患者本人最后一个知道。医院先要瞒着他,家人也瞒着他。万不得已时,再告诉他。医院方对父亲很尊重。父亲先已经与他们达成共识,他的病情一定不要瞒他。

生大病是他的命,这场大病是他命中注定。令他心疼的是两个人,母亲和妻子。母亲已经年老体衰,倘若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父亲心里很难承受。妻子嫁他时间还短,她也还年轻,命运如此安排,对她是太残酷了。他很清楚,两个儿子都不是问题。他活55岁,或者他活 99岁,对儿子而言,差别不是很大,只是相伴的时间长短而已。

当年格子辍学,瞒了父亲一两年之久。现在父亲生病,也瞒了格子一两年之久。每个人自己遇到大的问题,总会有自己的顾虑和考量,没有人会例外。

老爸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你,希望你能理解。生大病是命不好,也可以说是运气差,都说运气是会传染的。

把坏运气传给我,你就转运了。

是什么命就是什么命,命转不了。坏运气还是不转的好。没有一个父亲会想把坏运气转给儿子。

爸,你很少主动跟我联系,我一直认为你不關心我,也许我想得不对……

你说得不错,你想得不对。你是我儿子,你我血脉相连,我当然关心你。是的,我与你联系不多,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我不喜欢电话和网络这些东西。你在欧洲的那些年,我几次去看你,我很想知道你在外面的一切。我愿意听你说自己的事,也很想对你说我的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之间的沟通有障碍。我能感觉到,有些话你不想对我说。也是因为这个,我对你说话也有了顾虑。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障碍是什么?

爸,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我们那么多年不在一起,彼此已经很生疏。电话和网络的确有隔膜,不能拉近彼此的距离,所以说话会有顾忌。

就是,心有顾忌,沟通自然就有障碍。还有就是我的生活变化很大,又结婚了,又有了你弟弟。这些都会对你造成心理障碍,现在我又病了。

但是我想跟你说,你生病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该瞒我,毕竟我是大人了。你生了大病,生活中一定会有诸多的新问题出现。我不敢说我能解决多少,但我想我能帮上忙,帮上一点是一点。我的心情你能理解吗?

我当然理解,你哭得那么厉害,我之前从没见过。我曾经以为,我在你心里没那么要紧。我会经常宽慰自己,当自己是一只老鸟,因为我从未见过小鸟会探望和反哺老鸟。鸟的法则便是自然的法则,人也是同理。知道我病了,你恸哭,我知道你的心里有我。

爸,别说了,您别再说了!

格子不让说,父亲就不再说。不是不说话,是不再说先前的话题。

18

你的女朋友不错,让人觉得很舒服。

我也觉得她很懂事。

听你小风叔叔说,她很能干,他准备提她做销售部的副总。小风说销售部是公司最重要的部门,公司的业绩全靠销售部去完成。她才25岁,不简单啊。

爸,说实话,我不喜欢她做销售。我知道销售是公司最重要的部门,销售的收入也最高。我也知道,李嘉诚说过,销售是王道。精通销售的人可以做好任何事情,可我就是不喜欢她做销售。

我知道你,你从小就不会说软话,从来不喜欢能说会道的人。你是不是认为销售就是在说软话,销售能人都是些能说会道的家伙。是不是这个原因?

嗯,可能有点这个意思。

你很讨厌李嘉诚?

也说不上,其实我有点佩服他。我看过他一些言论,说得挺有道理。是的,我不喜欢商人这个职业。我尤其不喜欢像马云这样的商人,以为天下人都不如他。你说得对,我绝对不喜欢能说会道的人!

你说她叫李荷?

李荷,荷花的荷。

李荷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女孩子。

她当然不是,她是的话,我不会跟她交往,女孩能说会道我绝不容忍。

她是公司的销售冠军,但她不是能说会道的女孩,这说明销售高手不一定能说会道,所以你也别对销售有成见。

可是我不喜欢销售这个行当。你卖给人家东西,要么自夸东西好,要么迎合人家的趣味,这两个方向我都不接受。

这些话你跟她聊过吗?

聊过,聊过不止一次。

她不会赞同你的说法吧?毕竟销售是她的长项。她也一定为自己的销售能力而自豪,她是怎么反驳你的?

爸,你错了。她根本没有反驳我,她说我是对的。她说销售就是讨对方的欢心,就是要对方认可你的话。但她也说,你要完成你的业绩,你要赚他的钱,你只能说他愿意听的话。

她的话在理。她不是那种执意要与人冲突的性格。所以她与客户相融,她的话让客户认可,所以客户买她的账。你对销售有看法,她同样认为你的话有道理。你对客户不必讨好,因为你不要赚客户的钱,所以你不说软话。你看,李荷把两种相对立的立场看得很清楚。她可以不与任何一方冲突,令双方都接纳她,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

在我看是圆滑,圆滑也算高明吗?

人生在世,首先是安身立命,而审时度势是安身立命之本。当然了,你可以把审时度势说是圆滑。生活当中,这种圆滑经常是必须的。人的一辈子不可能总是勇往直前,必要的时候也得退半步,甚至退一步、退两步。

你们年龄大了,所以会说这样的话。我相信您年轻的时候决不会这样说。您是那种个性特别强的男人,决不会看别人的脸色行事。我说的不对吗?

也不对,也对。具体事情具体对待。如果我的职业是销售,我同样会选择说客户爱听的话,想方设法让客户接纳我的说法,让他买单。

但你的职业不是销售。你决不可能选择销售为职业,因为那与你的性格相左。我就是这样,当然你也是。

你我不选择做销售,是性格使然。性格本身不适合,这也就是我说的命。你我的命是不做销售,但只是你我而已。像李荷的性格就不一样,没有那么多刚和硬,所以她非常适合做销售。你看,她才做三年,就成了销冠。

反正我不喜欢销售,尤其不喜欢她做销售。我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你是想让她换工作吗?

她能换工作最好。既然我不喜欢,她又何必去做呢。不应该志同道合吗?志不同道不合能走长久吗?

男人和女人,走得长久的经常是性格互补型的,决不是相同性格的。年轻的时候喜欢说志同道合,以为志同道合才是理想的伴侣。事实刚好相反,我跟你妈就是最清晰的例证。同样的兴趣,同样的自信和自负,经常是针尖对麦芒,两句话不对付就是恶吵。

那是你俩的性格犯冲。

李荷与你的性格不同,是典型的互补型。你容易较真,她懂得缓和。我现在的话你未必听得进,处处看吧。

19

父亲开始全休,不再上班。

他去了西双版纳,在一座茶山上落脚,他成了哈尼人村寨的一份子。

西双版纳地处云贵高原,偏南,属热带气候。这里与三亚并称中国唯有的两块国家级避寒地。这里山高林密,沟壑纵横,深谷里有大面积的热带雨林,高地上植有许许多多的乔木古茶树。

父亲一辈子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但他从不知道有乔木茶树,他见过的茶园都是灌木,像铁观音这样的品种尤其低矮,只三四十公分高度,而这里的茶树经常超过十几米。单凭目测,你很难想象它们竟然同为茶树。

这里是普洱茶核心产地,史称普洱茶故乡。父亲落脚的是姑娘寨,位于著名的南糯山上半端。

父亲是为了找水才到的南糯山。得了不治之症让他放弃治疗,他为自己选择的救命之道是换水。水是生命之源,他相信找到好水,会为他的身体带来再生的希望。什么是好水呢?

茶在中国人心目中是最好的东西。那么养出好茶的地方,水一定好。唯有好水才能养出好茶。南糯山的茶好,这是普洱茶界公认的,茶好,水就好。

姑娘寨海拔有1600米,这个高度刚好滤掉了这个纬度的暑气。地处热带又不热,最高才26℃,极度怕热的格子父亲一下就爱上了姑娘寨。

20

这段时间是格子与父亲的蜜月期。他们之间彼此挂念,经常视频通话,通告彼此的狀况。

父亲在南糯山上造了房子。

格子说服李荷辞掉了工作。

南糯山的乔木古树茶令格子惊奇。父亲那些采茶的视频,帮助格子了解到普洱茶的与众不同。

首先是物种的差异,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然后是叶形的差异,肥厚阔大的叶片和微微抱合的淡青色芽头,茶气与口感的距离就没那么大了。香气有不同,但是同样沁人心脾。

格子属于网络时代。对他们而言,想要了解这个世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上网。网上浏览半天,格子对普洱茶的了解已经远超父亲,父亲上山一年多了。

普洱茶产区在纬度上偏南,因而早春茶的采摘比中国多数产茶区要早,大约从三月中上旬开始。传统上,普洱茶以生茶为主;后来与其他品种的茶相融和,开发出熟茶与红茶。

生茶由于乔木树龄长而格外浓郁。习惯了喝清香绿茶的人,会觉得生茶过分浓烈,会觉得略有伤胃,喝了之后会即刻有些心慌,生出饑饿感。生茶的优势在于明显的回甘,初入口略感生涩,但马上满口生香,普洱茶因而受到老茶客的激赏。

由于特殊的历史变故,有些普洱茶饼被封存被遗弃再被发现。茶客在这些久远的茶饼中品出了奇香。后来经资深的茶专家研究测定,经过长时间存放的普洱茶会释放出罕有的芳香物质,会令饮茶者心旷神怡。老普洱茶受到茶界的强烈追捧,价格一路攀升到天上。

普洱茶在短短的几年里成了神话。

普洱茶神话给了格子灵感。

爸,你跟小姨对做茶有兴趣吗?

茶很有意思,但我还没想过自己做茶。做茶的门槛不高,想做就去学,这个应该不难。这里每个人都会做茶。

我也了解了,做茶的门槛不高。茶也不一定非自己做不可。好茶的核心是原料,原料好最要紧。关键是要收到好原料,然后请有经验的茶农去做。许多做高档普洱茶的茶商,都是这样做自己的品牌。他们有自己的商标和包装,有自己的招牌,但是他们自己不做茶。

你的意思是说你想做自己的品牌?

我想和你合作。你来负责收茶做茶压饼连同外包装这些,我这里做品牌,设计LOGO,印刷包装商标,也包括设计小包装器物。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

还有,就是李荷懂销售。你们那边做茶,我做品牌,李荷负责销售。我相信我们会很快把自己的茶做起来。

她原来卖的是房子,茶与房子是完全不同的商品。她对卖茶有信心吗?

跟她谈过,她觉得可以尝试。

她从公司辞职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有这方面的缘故。我想让她辞职,她就问我,辞了职她干什么?她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你也知道,卖房子的收入非常高,她去年的收入甚至超过了小风。所以对她来说,辞职有很大的心理障碍。我就告诉她,我很想做普洱茶的品牌。如果她能跟我想到一块,可以专门做品牌的推广和销售。她对销售充满热情,也认为销售从本质上是相通的,无论什么产品,道理应该差不多。

格子,销售是一门很大的学问,或许可以说是最大的学问。财富的积累和增加,几乎全部是由销售来完成的。其中的奥妙我一点不懂,完全没有发言权。

爸,你说过,大龙最大的本事就是把东西卖出去。不管什么东西,他都能卖,都能有效地找到买家。他最懂销售。

大龙是父亲的好朋友,是父亲朋友中最擅长赚钱也最有钱的一个,是百亿身家的富豪。父亲跟格子讲过大龙的故事,格子知道父亲对大龙评价甚高,说大龙绝对达到了智慧的层面。格子知道父亲夸大龙不是因为钱,父亲不会把钱当作衡量人的标准。

这话有一定道理,销售从本质上应该是相通的。我相信,李荷若是用心,肯定会把茶卖出去,让你的品牌立起来,关键在于她是不是想全力以赴去做。

她会不会全力以赴,我也没把握。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其实不情愿辞职。她只是因为爱我,只是因为我要她辞职,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做茶品牌和卖茶,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心里很明白。

格子,这就是我的担忧。我和你小姨这边,做茶应该没问题。如果数量不是很大,一定的投资还是可以承受的。关键还在于你那边。设计LOGO,设计小包装器具,印刷商标,这些前期投入也都不算很多。关键的关键还在销售。销售必得有一个团队,有完善的流程,有专业物流体系,有专职财务去处理采购与销售的往来款事宜。

爸,我们才刚刚起步,甚至连起步也算不上。现在想不了那么具体,我也没有能力组织起那么专业的团队。再说,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去雇人。我们要起步,也只是从一个小小的网店开始。做一个品牌,卖一点特产,就是一个小小的家庭作坊,所以不必那么专业。

你说的也是。那就不想那么多,咱们说做就做。我们做茶,你们做设计,你们在网上做销售。有一点我还是要强调一下,要下气力琢磨销售。

我知道,我知道。就把销售的任务交给我们,不用你们费心。

格子接连说了两个“我知道”,父亲因此知道格子其实不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意思就是你放心你放心。因为他知道你不放心,他不想让你不放心。

格子说做茶,说做就做。父亲经常去邻人家里看别人做茶,对做茶的工艺也有了相当的了解。

生茶工艺,先是采鲜叶,之后是萎凋,之后是炒青,之后是揉捻,最后是晾晒。红茶工艺相比生茶,少了一道炒青,多了一道发酵。

由于父亲不要喝熟茶,不喜欢熟茶特有的那种渥堆发酵的腐味,所以他拒绝学做熟茶。他老婆茶姐做得最多的是红茶,因为老公喜欢喝红茶。

红茶是自家品牌的第一个品种。

格子那边成立了一个品牌工作室。除了他和李荷,第三个成员是他拍电影时的搭档,电影的美术设计。

设计涉及画图,涉及在电脑上完成图形的构思和组合,必得有专业人士。设计师来自沈阳,在临平只能住格子的房子,格子先前答应父亲的那一间成了设计师的居所。反正父亲已经远在数千里之外,成了南糯山的居民。

那间宽敞幽暗的客厅,成了工作室的办公区。四张办公条案两两并置,每张条案上都是一套标准的台式苹果电脑。格子的父亲是从视频上看到的这些。这样的格局意味着,工作室的人员配置还有一个空额,如今是虚位以待。

据格子说,工作室已经做了工商注册。也就是说,这里已经是一个公司了。

21

第一套产品设计的电子版很快就完成了。格子说是未定稿,请父亲审核。

父亲自己也办过公司,也拍过电影,也拍过电视剧。他对整个视觉系统有自己的审美角度和立场,但他不想做格子的审查官。格子的审美与他不太一样。

很好,非常好,我没意见。

爸,你太谦虚了。

我不是谦虚,我是真的觉得你设计得不错。LOGO的三种底色我都喜欢,说明我们在色彩的选择上,很容易找到共同点。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做吧,很棒!

父亲还有他更关心的方面,就是销售。格子似乎对销售关心得不够,几个回合都没提李荷在销售上做了哪些。他不知道格子与李荷相处得怎样,格子自己不说,他觉得不问也罢。

父亲相当感慨。格子把茶的设计和包装做得这么好,他是没有预料到的。儿子令他刮目相看,看来这几年的电影导演工作的实践,绝对不是简单的兴趣游戏。格子的确有真刀真枪的真本事。

父亲如今是蜗居在大山里的山民,早已经落伍于时代。他甚至想不出,格子既没有工厂,又没有设备,他是如何能制作铝制易拉罐茶盒的。以他的想象,铝制易拉罐产品,应该有现代化的流水线,其中包括铝板材的下料,剪裁,冲压;外包装的印刷和制作;罐装产品注入,封装。工艺程序很多也相当复杂。

对父亲来说,所有这一切他都很难理解,更不说找出解决的方法。其实关键在于他是电脑盲,他不懂上网,更不懂日新月异的新技术。

对格子来说,一切都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他有任何问题,上了网就有答案。他不必懂技术,不必懂任何工艺流程,他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把他的问题抛到网上,即刻会有若干种解决方案。各种方案都有自己的特点,有复杂的有简单的,有昂贵的有便宜的,有先付款的有后结账的。需求不同,应对的方案也因此不同。

对格子而言,他只是声称自己有大的需求,需要选择合作伙伴,马上就会有厂家应声,主动为他提供样品。中国的生产制造业,面临着生产力过剩的困境。工厂开工严重不足,能接到活,是所有制造企业的福音。

格子有了电子版的设计方案,去找样品制作方简直轻而易举。

父亲这下明白了,他很钦佩儿子的思路。但是有一点他还是没信心,就是他们制茶的量。他们不可能有数量很大的产品。首先是原材料,早春古树茶的鲜叶总量有限,而且价格昂贵。

另外,他们眼下并没有买家,没有一两一斤的订货,他们不可能斥巨资去大量收购原茶。他们也要摸着石头过河,有多少订单,再去制多少原茶。

没有量,怎么去跟厂家谈合作。易拉罐的工艺流程那么复杂,只有上了量,价格才能下来。依父亲认的老理,开模的费用是很高的,只有达到一定的数量,才可以降低每个单品的成本。

早春古树茶是贵重商品,即使销售顺利,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有很大的量。而没有量,单品的价格就会很高,又会对推进销售产生负面效应,让茶不好卖。

父亲把这些担忧都说给了格子。

格子很明白,他们只是在做家庭产品,他们没有实力为自己的产品炒作,他们没钱做广告。卖很贵的东西,你一定要给买家一个买它的理由。广告就是你给的理由。

这也是李荷的角度。小风的公司是杭州排名靠前的几家公司之一,每年的广告费用数以亿计。而且杭州的房地产单价,也在全国处领先地位。李荷太懂得广告的价值意义了,没广告怎么卖呀?

道理谁都懂,可是做广告需要钱啊!而且需要的绝不是小钱,他们没钱啊。

没有广告的销售,李荷望而却步。

对此一窍不通的格子和父亲,他们议了又议,同样议不出个子丑寅卯。

按说有了漂亮的设计方案,甚至还有了连自己都惊艳的样品,这件事开端不错啊!可是为什么连自己也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迈呢?还是格子敏锐。

爸,你说是不是易拉罐做包装盒的思路有问题呢。你们那里的茶农卖茶,用的都是大纸箱和塑料袋,他们卖茶论公斤,论箱,是那种类似于批发的路数。所以他们的茶单价低,收益也低。我们想改换小包装,提升视觉上的品质感,同时把包装的费用作为利润增长点。我们的思路肯定不错。但是我同时又把包装复杂化了,等于是给初期的销售出了难题,我们必须摒弃易拉罐的思路。

易拉罐想法好,但是的确很难行得通。我们不如想想传统的思路,比如竹筒、笋壳,比如纸袋、锡箔袋。我们不能让自己的想法堵住自己的路。

格子,其实我觉得,可能纸袋的思路会比较通畅。我不喜欢锡箔,虽然能增加一点豪华感,但是工業化的气息太浓,总让人心里不那么踏实。就像我看茶农用大塑料袋装茶,就会由塑料袋联想到会有化学气味。茶特别容易吸味,锡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塑料。

爸,不至于吧。现在许多小食品的小包装都用锡箔。用锡箔包装入口的东西,多数人心理应该没障碍吧。

茶是地道的植物产品,物理属性与土纸接近,同样来自植物。所以我想,用土纸做小包装,会在消费者心里产生契合感。这里的一个傣族寨子专做土纸,有很多年的历史,也有自己的土法印刷技术。我们可以去订制他们的纸袋。

爸,要么你就辛苦一趟,跑一下那个村子,拍些视频传给我,我再根据你拍的视频来调整我的设计。

格子,我们可以把事情简化。我在现场把视频传给你,你看看纸张是否适合我们的包装?如果适合,我就把你的设计图交给他们,现场订制。那个寨子离南糯山很远,开车也要两三个小时,跑一趟不太容易,能少跑就少跑一趟。

也好,那样我们就不考虑锡箔了。你不想考虑竹筒或者笋壳了?

笋壳不够结实,很容易裂。笋壳还有一个大缺点,很难在笋壳表面做印刷。竹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只是太寻常,在视觉上缺乏新意,许多人家里的茶叶盒经常是竹筒。你也再考虑一下。

爸,就听你的,不用竹筒用土纸袋。

22

经费的事情父亲不担心。离开上海,他就把上海的房子卖了。他同时将卖房子的钱拿出一半,平分给妻子和两个儿子各三分之一。

父亲的想法,是把家里这笔最大的资产重新处置,把它盘活。一部分给老婆孩子,作为他们的保障。另一部分,他要用来建设山中的家园。他的目标是在南糯山建立属于自己的书院。

另外他也要手握一些积蓄,毕竟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能够预料整个家庭会在什么时候,会有怎样的意外需求。

还有就是他已经大病加身,所谓的大难临头。没人能预料病情会何时恶化,治病会有怎样的开销。女人没工作没收入,他作为男人不可以没有心理准备。

也就是说,格子自己手里有钱。与父亲合作创业是格子的提议,父亲也觉得是个很好的项目。

父子之间尚未就股份比例和投资规模这些问题作详尽的讨论。毕竟事情还没做起来,做起来之后讨论也不迟。有一个前提彼此都能认可:茶由父亲这边提供,销售由格子那边完成。彼此的股份比例互相商讨后再定。

重要的是把品牌立起来,把市场打开,让品牌在市场上站住脚。

他们的下一步设想,另有两种产品,一是生茶,一是野生蜂蜜。

野生蜂蜜也是南糯山的特产,当地老百姓另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也是父亲上山之后的一个发现。

原来他以为蜂蜜是很便宜的东西,通常在大超市里都有蜂蜜专柜,价格标签上通常是十几二十几元。他不懂那些是调制蜂蜜,以为蜂蜜都是野生的原生的。到了山上他才知道,野生蜂蜜比调制蜂蜜要贵得多,有几倍的价格差。

南糯山是大山,大山上草木葱茏,尤以大树乔木为主,所以树花不多,花期也不是很长,因而蜂蜜产量有限。

这里的爱尼人(哈尼族在西双版纳的分支)家家都有几个自制的土蜂箱,规模都不大,也都舍不得自己吃,通常会卖掉以贴补家用。因为每家每户都有一些,所以父亲想到,可以由茶姐告知乡邻,集中收购一批,也作为品牌产品中的一个单项。

父亲是个书生,百分百的书生。凡事都只有想一想的份,也都止于想一想。儿子不满足想一想,儿子要做,那么父亲的想一想也就有了伸展空间。

在父亲心里,最大的愿望是帮助儿子在回国后找一个定位,站住脚。男人不能总是处在飘浮状态,飘浮是没有根基的。只有扎稳根基,男人才有自信。他没跟格子谈过这个话题,他不是不想谈,是怕格子会拒绝这样的谈话。

父亲自己已经过上了退休生活,虽然退休金有限,但也足以维系日常生活。他不需要費尽心思去赚钱,但他希望能帮助格子在经济上站住脚。

卖茶卖蜂蜜,做品牌做生意,所有这些都是为格子。没有格子回国这件事,这些他想都不会想。

23

格子,你小姨今天把6大箱茶发给你了,你记着查收一下。

好的好的,你们那边辛苦了。

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销售是苦差事,所以急不得,李荷比我们有经验。

爸,我这边有了些变化。

你说。

设计师走了,回沈阳了。

他家里有事?啥时候回来?

是,不回来了。我们合作不愉快。

对你那边的工作影响大吗?

不大,可以说没任何影响。他来这几个月能帮上的忙不多,我对他的案头能力不是很满意。我的意见他也不接受,所以他说要走,我也没留他。

如果意见不容易统一,走了也好。原本事情很简单,多一个人事情就变得不简单了。你和李荷是两个人,两人之间只有一种关系;加上一个设计师就是三个人,而三个人之间就是四种关系。相处很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爸,我记得,小时候你就跟我讲过这个。那时候我小,不是很明白其中的道理。现在再说,一下就都明白了。

格子,我是你小姨。

小姨,你好!

你爸说,我们去临平看你们。我在想,你爸是不是要和李荷的爸妈见个面?你是怎么考虑的,你觉得有必要吗?

暂时不要吧。小姨,你怎么突然问这个话呢,是李荷的意思吗?

不是,李荷没说过这个。

事情还没有定,没必要急着见面。

格子,你跟你爸说。

格子,你和李荷的事情,你妈是什么态度?同意还是反对?

我妈比较犹豫。

犹豫什么?

她担心小市民家庭的孩子,心胸不够开阔,担心以后的相处会有问题。

她就爱瞎操心。我看李荷这孩子不错,懂事,懂得相处之道,这点很难得。

我妈的犹豫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俩的相处的确有些问题。你说她懂相处之道,她也不是很懂,她只是不吵架。两个人意见不合,我从来不回避,该说就说,该吵就吵,她不会。她坚持自己的想法,不肯接受我的,就会换一种说法,反反复复,没完没了,这一点特别让人生气,她为什么不可以直截了当呢?

那是因为她懂得不吵架。吵架是家庭生活里最坏的事情。一个小家原本就没有大的是非,无论听谁的,日子都过得下去。吵架的那一刻,一定是要吵的一方坚持论是非对错,坚持以为对方错,自己对。而且他会很过分,会一定要对方认可自己的立场。对方若不认可,要吵的一方就会很生气,就会大发脾气,两个人的关系就会僵化,会很难调和。

你这么说,错的都是我了?

原本就没有谁对谁错。还是那句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总之我不赞成吵架。

爸,也有人说,两口子吵架是生活中的调料,有调料才有滋有味。吵架也是两个人相爱的具体体现。不是吗?

你问我,我要说的是NO,不是。我跟你妈的问题就出在吵架上。吵多了,会把心都伤透了。伤对方的心,是不可救药的。我和她离婚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一刻的后悔,分开了才是解脱。

我身边也有些父母离婚的,就没见过谁会像你们一样容不得对方。

所以我恨吵架,家庭里最坏的事情就是吵架。如果你和李荷也有吵架的问题,如果你是要吵的那一方,老爸给你的劝告是要改,一定得改。

脾气秉性是天生的,怎么改得了。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

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如果你想过得好,就一定要好好过,一定不要去伤害对方。伤害对方就是伤害自己的生活,也就是伤害你自己。因为她就是你的生活。你用心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其实她是不是我的生活,连我自己也没确定。我还没拿定主意。

你自己没拿定主意,为什么要对方辞职呢?这样对方的付出就太大了。我听小风说,去年一年她的薪水加提成接近百万,你忽然让人家辞职,又说你还没拿定主意,人家的损失你该怎么面对呀!

我说的是我的态度,辞不辞是她自己的决定。她面对她的,我面对我的。

事情不那么简单。你的态度是要她做出改变,而她的职业是她自己选择的,是你不赞同她的职业选择。她因为你的态度与她的选择相抵触,所以为了你而辞职。她在经济方面的牺牲是非常大的,你应该看得到这种牺牲,而且你需要面对。

那你认为我该如何面对呢?

我的意思,你或者不要她为你做出牺牲;或者下决心与她在一起,和她过你想要的那种生活。二者选其一。

我不是还没想好吗,想好了我会决定。

可是你已经要求她为你做出牺牲了,而且是那么大的牺牲。我心里觉得很不安。

我没要求她,我只是跟她说了我的想法。她可以辞职也可以不辞职啊。

你提这种想法,她必得给你一个自己的态度,不然你会认为她不在乎你。她能辞职说明她非常在乎你,可以为你牺牲,而且已经为你做出了牺牲。这个牺牲很大啊,可以说非常之大。

爸,你这么一说,你给我的压力更大。

压力不是我给你的。她辞职了,你就没有压力吗?她是因为你才辞职的啊。

她在乎我的想法,我觉得很好啊。我不觉得是什么压力,我同样也在乎她啊。

你也为她做出过相应的牺牲吗?

这样的问题,听上去合乎情理,其实是强人所难。为什么一个人有了所谓的牺牲,另外那个人必得做出相应的牺牲呢?爱情这东西不讲对等,任何的付出首先在于你情我愿。爱情不需要天平。

我倒认为,感情是需要平衡的,爱情也是,不平衡的感情很难持久。

你们这个年龄的人,讲的经常是感情而不是爱情。爱情与其他的感情是有不同的,所以我们在这里找不到统一的话题。

好吧,那就打住不談。

你和小姨什么时候过来?

我原来想的是,如果有必要,过去跟她的父母见个面。听你的意思,没必要见面,我们就先不过去了。

好的。你放心,收到茶了,我会全力以赴做好销售,把品牌尽快做起来。

这也是我的想法,毕竟已经开始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一起努力做吧。

24

父亲已经感受到,他与格子沟通存在问题。格子在不经意当中,总会说“你放心”。

父亲自问,我对格子做事不放心吗?好像也没有。父亲已经习惯了格子的方式,格子自己的事通常不会与父亲商量,不商量的结果就是让父亲习惯他,父亲事实上已经习惯了。很明显,格子不需要他操心。

父亲的问题在于他说话的方式。

他不是小心翼翼的性格,所以他觉得想说该说的话,开口就说了,不会犹犹豫豫字斟句酌。由于他与格子的性格差异,同一个话题他们有不同的看法。而他的这些看法会让格子以为他在担心,以为他不放心。

用父亲自己的话说,家庭里没有是非对错,也就是说怎么做都对。自己怎么做都对,格子当然同样是怎么做都对。所以不存在放心或不放心。他心里明白,还是他说话的方式造成的后果,让儿子以为他不放心。

既然是这样的结果,他认为自己得改,性格改不了,说话的方式总是可以改的。意见不同没关系,放在心里就是了,完全没必要说出来,让儿子不放心。

茶姐作为旁观者,她有自己的看法。

你自己不知道,你说话太强势,不管你主观上怎么想的,客观上都会给人一种压迫感。我熟悉你的性格,不与你争辩,但是别人会觉得不舒服。格子是成年人了,大事小事都会有自己的主张。你的不同意见,会在他的心里产生抵触。所以你不要太强调自己的意见与他不同,没必要这样。一定要尊重对方。

你的话很对,很到位,我的问题就在这。老婆,我想明白了,有不同意见无所谓,不一定非要说出来。以后我管住自己的嘴,不说,尽量不说。不说就没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是非自然就少了。一定不惹是生非。

老公,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你心情好,我的话你就听得进。心情不好的时候,谁的话你都当耳旁风。

下次跟格子通电话,我如果忘了管住嘴,你就踢我一下,提醒我住嘴。

话是这么说,父亲不会忘了自己是父亲。再与格子通电话时,他丝毫没任何不同意见的表示。既然自己没想去干涉格子,他又何必向格子强调自己有不同意见呢。意见可以不同,意见同样可以不说。

做父亲的虽然改变了自己的直言不讳,却不会改变自己早已经预料到的结果。

某一次电话里,他知道格子的母亲去临平了。格子说母亲让他约李荷见面。又一次电话,格子说母亲与李荷的谈话很融洽。第三次电话,格子与李荷分手了。

父亲感慨万端。

老婆,结果跟我预料的一模一样。

老公,你别多想,你不是信命吗?跟李荷分手是格子的命,命里注定的东西是不可改变的。

我信命是信我的命,我还是希望格子能遇到一个适合他的人,她很适合他。

那是你的看法,格子跟你的看法不一样。

我也只能说他跟他母亲的看法碰巧一样了。

老公,你这么说就是气话了。

格子成立工作室的时候,加上招聘的设计师,一共是三个人。三个人是个很小的工作室,但是因为有三个人,还是很像一个小小的公司。设计师走了,剩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又是情侣。一人一张电脑桌,这样的格局更像是一个家庭。公司没了,还残留几分工作室的模样。女朋友也走了,剩了他一个人,想不出他还会不会每天坐到他的工位上。独对电脑,他不一定非坐在条案前不可,他可以图舒服仰靠在沙发上,或者干脆懒床,窝在被子里,反正怎么自在怎么来。

总之,他又回到了刚回国时的单身汉生活。

25

先是茶姐想到,也许格子会离开临平。毕竟临平是李荷的家,格子去临平是奔李荷去的。

父亲马上想到了另外一些新问题。

上海房子卖了之后,若干家具和一些家庭摆设被安放到临平。父亲再婚是在上海,新购的一些家具比较贵重,还有些大件的雕塑和瓷器。格子若是离开,这些东西势必打包寄往西双版纳的新家。这个工程不小,不能没心理准备,父亲在电话里与格子讨论。

人走了,工作室还做吗?

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

那些茶呢?卖出了多少?

不多,只卖出两三笔,一共四两。我送了朋友一些,大概二三十个中袋吧。你们寄过来28斤,我这边现在还有整整25斤。你看怎么办?是先放这里,还是给你寄回去?我现在也没心思卖茶了。

接下来你是怎么考虑的,还在临平吗?

临平房子的租期还有五个月,我考虑一下吧。

你是在临平考虑,还是回上海?上海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了,要不回西双版纳吧。

我妈让我先去北京,住在她那儿。

格子的母亲在北京有一个家。她和她的德国老公时而北京,时而柏林,格子先前偶尔会去北京小住。

哦,去北京是吧,好的。

爸,你没有不开心吧。

没有没有,去北京是长住还是短住?

过去了再说吧,我妈说看有没有合适的事情。

你妈要帮你找工作是吧?那太好了。你爸病了退了,已经很难帮上什么忙了,有你妈帮忙太好了。

我妈也没说一定,她说试试看。

她想帮忙就一定帮得上。如果你喜欢在北京发展,我也尽可能地找找朋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

好的,爸,你不用为我担心,我没事的。

没事就好,我不担心。

还有,临平的房子我先不退,你和小姨小弟要是有心情来杭州玩,可以住在这里,我对临平印象不错。

临平我也觉得不错。既然还有五个月租期,我们就安排时间去一趟临平,在浙江转一转。

父亲是因为话赶话说到这,临时就决定全家来旅游一圈。他挂念那些家具和摆件,还有那些茶,看看该如何处置。他的时间完全由自己支配,什么时候想干什么都可以,这也是生了大病带给他的好处。

26

格子这么多年四处漂泊,他是单身汉,这种漂泊的生活自由自在。对他来说去临平是一时兴起,离开临平同样是一时兴起。说来就来了,说走就走了。

然而,父亲是格子的父亲。格子回上海,他要为格子考虑工作问题,考虑住房问题。格子去临平,他要为格子考虑安身立命的问题,考虑自己能如何助力儿子。他为了儿子,调整自己的生活格局,全家加入到制作商品茶的队伍中来。格子不想做茶了,他要考虑接下来自己的生活该做怎样的调整。

生活是具体而细微的,每一件事都要亲历亲为,正所谓: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

造紙厂那边问他,接下来要订多少纸袋。他先前答应人家,之后会有更大数量的订单,纸箱厂那边同样。

他跟几户乡邻约好了,每年会固定收购若干鲜叶,若干成茶。他原来承诺的数量不少,现在他不能说不要了,他只能把数量大幅度缩减。父亲是要面子的人,言而无信令他很丢面子。但他没办法,高端茶品的收购价很高,他没那么多钱收许多茶作囤货。

家里腾出很多空间当厂房,他专为做茶购置了揉捻机,请人为炒茶砌了茶锅和护墙,他已经把自己定位成一户茶农。

父亲自己也认为变身为茶农没什么不好。他们有自己的林地,林地里有诸多散在的茶树。先前乡邻都知道他们不做茶,每年下茶的季节,便过来将鲜叶采下。

茶农身份对父亲的家庭是陌生的,许多事情他们要从头学起。

茶地是类似于梯田的土坡,通常坡度很陡。为了保水,梯台每年都要修整。要把散在的茶树归拢成行,这样茶树才会长得更好,新叶才会发得更多。

茶地要锄草。西双版纳这里是热带,荒草过分猖狂,每一季的高度甚至要超过三米。林地是父亲家的,乡邻来采茶,但是不用为林地除草。而父亲一家没把茶树当茶园,所以从未给茶树除草。现在有茶的林子被管理成小片的茶园,为茶园除草是必须的。

茶树还需要剪枝,不能够任由枝条任意伸展,因为林中植物的天性使然,每一株都努力长高,与其他的植物争夺阳光。所以林中的茶树大多又瘦又高,不够粗壮,每一株的枝叶也不够繁茂,要剪枝来解决。

同时还要为茶树附近的其他树剪枝,因为它们会与茶树抢阳光。林子里的杂树杂草都比茶树更适合这片土地,是人在为茶树去争土地争阳光争一切。

这些农活他们做不来,他们不懂做,也做不动,他们唯有请人来做,茶农都是整理茶地的能手。但是茶农多半很富裕,他们很少为人打工,他们自己家里的活计也需要雇人。所以山上找工人都是找山下的傣族。

父亲也没闲着。他把自己这些年里生活的变化,写成一本小说《祸福相依》。生了大病,是祸还是福呢?

父亲的爷爷很早就去世了。父亲的父亲也是城里人,他从小被送到城里读书,之后在城里就业结婚生子,所以父亲是地道的城里出生城里长大的孩子。到了55岁,父亲生了大病,于是离开城市上了南糯山,追随祖先重新成为农民。

而父亲的老婆茶姐,她原本是农村孩子,自己到城里打工,后来嫁给父亲,父亲又把她带回农村,带到西双版纳的大山上,重新做回农民。

对信命的父亲来说,这就是他的命吗?这就是茶姐的命吗?如果是,应该说他们的命都还不错。

格子的父亲曾经提出,要把自己的户口迁到姑娘寨。他已经是姑娘寨的寨民,是南糯山的荣誉村民。但是政府相关部门告知,他是城市居民,不可能把户口迁到农村。

儿子的另一本书

27

大概三年前,格子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本书。

回国之后,格子虽然经历了进公司上班,经历了辞职,经历了自办品牌工作室,但他都在一种相对闲适的心境当中。由于没有心理压力,所以他有心情去写自己的另一本书,写他在英国那两年里经历的故事。

格子想另写一本书的念头让父亲很期待。

写小说是父亲一生的职业,可是他并不是很希望格子也走这条路。写作很辛苦,这一点奶奶深有体会,她眼见自己的儿子经年伏案,常常通宵达旦。她感慨:儿子的职业太累太辛苦了!

对父亲而言,辛苦与否不是最主要的,问题在于把小说写好太难了,可以说难于上青天。地球有七十亿人,以他的标准去衡量,同一个时代可以用好去评价的小说家不超过七个。换句话说,十亿人里能出一个绝对好的小说家已经算幸运吧。在他心里,好,只有绝对标准,任何退而求其次的立场,都是不可接受的。

在父亲心目中,庄子是好的作家,那么以庄子作为标准,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同行还有谁呢?

比如曹雪芹算不算好呢?平心而论,他很棒,但是跟庄子比他又差了许多。

同样,列夫·托尔斯泰是好的小说家,那么高尔基算不算好呢?帕斯捷尔纳克算不算好呢?

同样,雨果是好的小说家。那么巴尔扎克算不算好呢?罗曼·罗兰算不算好呢?罗布·格里耶算不算好呢?

写小说这个职业的落差太大,上可达天庭,下不及粪土。列夫·托尔斯泰的地位,超越了沙俄苏联俄罗斯历史上所有的统治者。但是更多的低俗故事作者,他们除了给人类文化史制造垃圾外,没创造过任何价值。

父亲自己写小说五十年,凭毕生努力去仰望,仍然看不到巅峰在哪里。在他心目中,曾经有两个点是他以为的极点,一是庄子的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一是《旧约·创世记》的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父亲因此将写作视为畏途。自己写了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轮到儿子去写反倒怕了,写好太难了!

可是格子已经写了,已经完成了一本,而且还要再写一本。父亲心里五味杂陈,他不希望他写,又对他的新作有所期待。他心里很清楚,他怎么想不重要,格子写不写取决于他自己的心气。

28

这本书的篇幅比上一本要长,仍然是一部长篇。

故事的主人公是个中国男孩,他在伦敦生活。他有一个同居的女友,故事的开始温馨而美好,一见钟情的恋爱,很快就爱得死去活来。

爱情很奇特,经常会有出人意料的魔术后果。那个女孩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看上去很有主见。在新书里,她变高了,人也更靓了,又靓又艳。

依父亲自己的经验,小说有一种虚构的特质。书中的角色与现实中的原型会有明显的不同。一方面是为了强调此她非彼她,另一方面要考虑到避嫌的问题。

爱得死去活来的恋情,本身就充满危险。因为双方都处在既敏感又冲动的情绪之下,敏感会将日常的小事瞬间放大许多倍,小事于是变成大事;冲动则会如激流一样将底线击毁。

男孩的作为印证了这条不二法则。一些要素是必须的,诸如猜疑,诸如吃醋,诸如第三者,諸如谎言和欺骗,最终导致暴力,导致进入法律程序。

这种故事,通常更为冲动的是男方,尤其是男孩。

格子的父亲也知道,当年的事件该负主要责任的正是格子。格子身材高大,而他的女友相对矮小,两人一旦有了冲突,别人肯定会认为是格子欺侮对方。

在故事里,女孩报警了,理由是受到男孩的暴力对待。男孩觉得很委屈,因为先动手的不是他,他只是被动地抵挡,然后将女孩按在墙上,令女孩动弹不得。

她比他矮,所以她的手脚挥舞,还是打不到他。男孩抓不住女孩的手臂,只能推按住她的脖颈,让她不能打到他踢到他。他的手很大,只是松松地推按在她的脖颈上。但是她用电话报警时,说的是她被卡喉。

警方及时赶到,将对女性卡喉的外国男性逮捕入监。

男孩在被审过程中非常纠结,同一个细节会被反反复复地审问,警察会告诉他:你在撒谎!你必得如实交代。男孩很希望女孩不再生他的气了,会来为他作证,证明他没有撒谎。可是男孩不知道,女孩已经离开伦敦,退学回国了。伦敦警方没有义务告知他,或许连警方也不知道原告已经离开了英国。

这个故事的主体部分,是男孩被监禁。

监禁他的应该是与中国的看守所相近的司法机构,不是警察局,显然也不是监狱。男孩的处境,相当于在等候案件的审理和判决。

审案的时候,与他交道的是司法人员,他不知道是刑警还是法警。候审时与他同住的,都是涉案的犯罪嫌疑人。男孩觉得自己很像是在蹲监狱。

审他的人更像是他的对手。

共同被监禁的人则更像是他的伙伴。

那些伙伴有七八个人,使用几种不同的语言。主人公擅长德语,也会一些英语。伙伴中有一个讲德语的,两人聊得比较多。其他几个或多或少都会讲一点英语,所以他跟他们都可以沟通,但是,交流得相当浮泛。只有一个希腊人,既不会德语又不会英语,所以他俩就没说过一句话。从语言的角度看,欧洲太大了。

看上去男孩的命运走向应该是故事的主要方向,警方的审案和调查,男孩的回答是否属实,原告的说辞是否得到警方的印证,最后的审判结果如何等等。

但是书中的故事没有遵循常见的套路。

故事的主体部分,讲的是这些犯罪嫌疑人的故事。他们每天的日程是怎么样的,他们是如何打发时间的;再进一步,他们谁是谁,个人是如何被逮捕被审讯的,个人都经历了什么;更进一步,男孩与谁成了朋友,他们彼此间经历了怎样的意外,最终成了彼此信赖的朋友。被监禁的部分成了故事的主线。

这也是这本书令格子的父亲特别喜欢的原由。

主人公被监禁有十几天,那种生活对于一个从未被监禁过的人是完全陌生的。每一秒钟每一分钟都不好过,那是一份极为特殊的经历,也可以说是人生的一份难忘的记忆和经历。

如果小说的重心放在命运的结局上,读者最终看到的只是一个人经历了一件意外,那么这本书的价值就被大幅度地降低了。那只是小说惯常的路数,可以武断地说,这本书不值一提。

那样的话,主人公就仅仅是一个受了一点委屈的脆弱男孩,因为告他的女孩已远远离开,因而受到外国司法的惩处。幸好不是那样。

主人公的被监禁经历,才是这个故事最来劲的核。

这个故事如果换成是格子的父亲写,他甚至会舍弃前面的恋爱部分,舍弃那个作为原告的女孩。主人公究竟是因为什么被逮被监禁,对读者而言根本不重要,因为有趣的部分都在监舍之内,都在置身于被监禁的过程之中。

格子作为作者,很好地把握住了这个核。

特殊的题材必然带来特殊的感受,将这种感受以小说的方式传递给读者,那会是一种不寻常的快乐。

父亲在自己的青年和中年时代,都曾设想过,通过某种方式去蹲一段时间的监狱。他很想体会那种不同寻常的感受。他可以通过官方去聯系监狱方,为自己创造一个体验生活的机会。他甚至想过,找一个有丰富经验的律师朋友,帮他设计一桩轻型犯罪案件,令他有机会以犯人服刑的方式,去坐牢。

现在他已经不是中年,更不是青年,他已经老了。他再也吃不起那份苦,受不了那份罪了。不提。

29

在格子被监禁的最后几天,他的母亲已经从北京飞到了伦敦。她其实不知道自己跑那么远的路之后能做什么,她在英国没有很知心的朋友,自己的英语也马马虎虎,根本不足以应对极为复杂的法律纠葛。

她先是把已经得到的信息告知给格子的父亲。

父亲是男人,男人面对突发事件,没女人那么紧张。

她告诉他要去伦敦。

他问她去了又能做什么?

她不管能做什么,儿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她要到他身边去。即使不能靠近他,也要尽可能地离他近一点。

父亲认为没有这个必要性,毕竟只是一个男女之间肢体冲突的事件,又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做了就该承担后果。

父亲认为承担后果没什么大不了。英国是法治国家,有最严格也最完善的法律制度,什么样的罪责该承担什么样的惩处会非常清晰。她去与不去,对格子的审判结果没有任何意义,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他不赞成她去,但她还是要去。他的话对她没有任何约束力,所以他的赞成或反对都没有意义。关键在于,他知道自己的话说了也是白说,那么他就没必要说这话。也可以进一步说,他压根就不该说。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彼此都清楚,水火不容,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说,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

儿子出了意外,该如何应对是家长自己的事。母亲有母亲的心思,父亲有父亲的角度。两个人各行其是,没有谁对或者谁错。

母亲也是小说家,但是在做母亲的角度上,她丝毫不会混淆自己的身份。她是母亲,她就是母亲,她只是母亲。在那个瞬间,她已经忘了自己小说家的身份。

而父亲则相反。他首先是个男人,男人会把承担作为首要的考虑。自己做了的事情,自己要承担后果。即使后果可能会相当严重,承担是必须的。其次他又是个小说家,这重身份让他无时无刻不看重经历,尤其是那种特殊的亲身经历。

男人都有过打架甚至伤害的过往,这很正常。但是因这种行为而受到法律惩处的 情形就不正常了,事情严重了许多,原本的小事变成了大事,错变成了罪。

正常的也不正常了,正常变成了特殊。

格子是中国人,犯了一个在中国人的眼里相对寻常的错,但犯错的地点在英国,所有的一切都带上了特殊的属性。结果不是当事人的父亲和母亲可以预料的。父亲选择了观望和等待,一切都是命,是格子命中注定。母亲选择了与格子共患难,不远万里奔赴伦敦去营救。

对格子而言,母亲的万里奔赴异常暖心。异国他乡又历尽千难万险,他放出来的那一刻,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的妈妈,那种感受,很难用语言来描述。

母亲这个词,是人类排名第一的最伟大的称谓。

一个完全算不上富有的女人,人到中年,身体有诸多病痛,只为了被监禁的儿子在释放的那一刻能看到她,竟然飞越半个地球去守候在门前。

她给了儿子一个永远难忘的瞬间。

那个瞬间,格子的父亲不在现场,所以他无法完全领会到那一刻格子的心情。而这正是父子俩之间最缺乏的东西。因为缺乏,所以父子在心灵上有距离。

30

书里的故事与生活本身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生活里那个男孩如此激动的一幕,在小说里没有出现。男孩不可能是因为忘却而漏了那一幕故事。因为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记忆里有所珍藏,这是一个人最为宝贵的记忆,也许永远也不会与他人分享。格子也是这样吧?

小说有小说的角度。民间有一句俗谚:编筐编篓全在收口。小说的结局如同编筐编篓一样的要紧。

男孩的结局与格子所经历的截然不同。

男孩被释放后,内心充满了怨毒。那些同时被监禁的伙伴的命运主导了男孩的判断。他咽不下这口气,他要报复,他无法忍受她带给他的折磨与创痛,他要把自己经历的灾难加倍地还给她。

他在伦敦很久了,对这个城市的明里和暗里都有很深的了解。他想弄一支枪,想弄的东西总可以弄到。而且现在他还有黑道上的伙伴,也就是他被监禁时的狱友中的两个,两个伙伴都愿意做他的帮手,有了两个帮手的男孩变得强大。

在故事里,那个女孩以为案情已经了结,以为男孩已经离开了伦敦,所以回来继续她的学业。如果她不回伦敦,这个故事很难结尾,因为男孩不可能带着他的枪回国找她。她运气不好,她回来了。

31

男孩的猜忌和吃醋是确凿无疑的,那个男人的确存在。他和女孩的吵架,正是因为这个第三者。

女孩的真实状况是已经移情别恋,这也是为什么她会与男孩恶吵,甚至大打出手。之后她把男孩作为家暴犯举报给警方,卡喉是个很严重的动作,卡喉让人联想到危及生命。也正是因为卡喉的举报,令警方对待犯罪嫌疑人十分严厉。一般的情侣吵闹,如果未造成身体伤害,警方要做的只是调解,根本不会升级到较长时间的监禁,男孩被监禁了十七天之久。

男孩曾经臆想过女孩会消气,而且会回头为自己求情化解。如果那样的话,男孩也一定会消气,一定会化干戈为玉帛。类似的情形经常发生。

男孩的臆想只是臆想而已。最初的臆想也持续了三天,三天是男孩的心理极限,三天以后他的想法已经彻底逆转。被监禁的日子每一天都是难熬的,一天,又一天,又一天,又一天,连续十七天!愤怒中逐渐生长出仇恨,仇恨一天天在强化。

时间一久,男孩渐渐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自己原来是受害者,是被抛弃的一方。她报警抓他,不是因为一时气不过,而是一个预谋。

他在英国是个外国人,他有欧盟绿卡,他是因为陪读在英国逗留,如果触犯英国法律他将被驱逐。对女性卡喉,危及到女性的生命安全,这就触犯了法律。虽然没造成任何恶果,但是被驱逐出境是必须的。

她要的就是將他驱逐出英国,这样她就会彻底摆脱他,因为她已经领教了他的执拗和纠缠。她几次提出分手,要他离开她,他都没有答应。他对她强调,他爱她,他的生命中不能没有她,他愿意为她而死。

他以为自己的爱会打动她,结果恰恰相反。他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表达,对她而言等同于死缠烂打。他已经令她无法忍受,她要想尽一切办法去摆脱他。

报警,告他卡喉。他们的房间里早就有防盗的摄录机,她只要检测好摄录机在正常运转,一切就OK了。男孩只是不知道,这个预谋是女孩自己设计的,还是那个第三者的主意?有一点,男孩可以确定,她做这些,都是为了那个第三者。

所以男孩要报复的不只是女孩,还有那个第三者。于是男孩一定要知道,那个第三者是否也在。

在。女孩甚至不在乎继续留在她和男孩的蜗居中。果然,男孩在曾经属于自己的窗子里,看到了那个第三者。男孩想到了一个经典的中国成语:鸠占鹊巢。

32

事情比原来想象的要复杂。

现在男孩有两个仇人。

如果仇人是一个,那么他与仇人总共只是两个人,而两个人之间只有一种关系,甲和乙,A和B,1和1。处理一种关系要简单得多,一位数的加减法。

现在仇人是两个,那么加上他,总共就有三个人。而三个人之间就复杂得多了,一下多出三种关系,总共是四种。甲和乙,乙和丙,丙和甲,最后是甲乙丙。

男孩要做的事情是复仇,用手枪复仇。

我们都知道,用枪的后果会很严重,男孩应该也懂这个道理。读小说的时候,读者可以设想,男孩要用枪,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暗杀,之后逃逸;一种是杀人后伏法,以死对死。在故事里看不出男孩想逃逸,那么读者自然会认定,男孩决定以命对命。

那样的话,这本书的结尾会很惨烈,非常惨烈。

父亲是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而且他知道,格子的这个故事是以自身的经历讲起的。现在故事快讲完了,父亲作为职业小说家,忽然不想再读下去了。这种时候他不再是一个小说家,他只是一个父亲,是一个父亲在读关于儿子的故事。还有四页纸,故事就要结束了,他很难接受这样的一个结局。

能不能接受是一回事,但是阅读必将继续。

仇人是两个,要想一次解决问题,唯有他与那两个仇人同在一个空间里,而且那两个仇人要在一起,这样他可以用扫射的方式同时击中两个人。点射不行,他从未有过实弹射击,点射也许会打不中,也许会打歪,只要其中一个还有抵抗或逃跑的能力,男孩将处于极大的被动之中。杀人是要经历极大的心理难关的,男孩根本没把握,自己是否过得了这道难关。枪膛里一次可以装十发子弹,十发子弹可以连射,而连射十发与点射一发几乎没有差别。也就是说在过心理难关的意义上,他最好选择连射。当然了,他可以给自己留一发子弹,这也是他买枪时的初衷。他很难想象之后的情形,自己去投案或被逮捕,被警方审讯,被检方起诉,被法院判决,最终被处死。他已经想好了,无论如何给自己留一发子弹。他知道要命的部位在哪里,最终是选择太阳穴还是心脏,都不是问题。

也是因为这个,他在买枪时,格外提出要十一发子弹,十发装一个满膛,额外留出一发放在舌下。

33

男孩给自己确定了48小时的倒计时。

他熟悉她的生物钟习惯,知道她几点睡几点起,知道她什么时候做什么。他同样知道,换了人也许生物钟会有所改变。于是他给了自己两天的观测时间。

他在这里住了约两年,对这里的环境非常熟悉。她经常要去上课,她上课的时间他会四处转转,而且他喜欢东张西望,喜欢钻各种街巷。他对这里的每一条路都了如指掌,所以他可以保证他不被他们发现。

两天原本不算长,可是处于等待之中也绝不算短,这是男孩生命中很特别的两天。

那两个仇人就在他的视线当中。看来他的想法可行,因为这两个人几乎时刻都黏在一起,男人搂着女孩,女孩抱着男人的胳膊,看来两人的蜜月期还没结束。

监测这两天,枪不在男孩身上。

男孩毕竟是中国人,一个地道的中国人不可能习惯带枪,那会让他时时刻刻处在紧张当中。

没带枪让他有一点失落,因为这两天里有不止一个机会给他,让他独自面对那两个仇人。他可以就地将他俩解决掉,这些都只是一瞬间的念头。

幸好只是念头,如果他带了枪,念头也许就不是念头了。那样的话后果很难预料,毕竟那是在户外,有诸多可以逃命的空间,倘若他失手就糟了。

男孩在第一个深夜与第二个凌晨那段时间,悄悄潜入那幢老旧房子的走廊里,站了好一会,之后掏出先前的钥匙,轻轻插入门锁。他很有耐心,静候有三分钟之久,没有听到门内有任何动静。他于是慢慢拧动钥匙,锁竟然开了。又是三分钟,他极轻极慢地推门,门竟也动了。他力度控制得非常之好,开门的距离一定在两毫米之内,他耽搁了两秒钟,随后将门合上。

48小时的倒计时,很快就到了终点。

男孩仔细设想过动手的时间。

可以是天亮之前,那时他们一定都在床上,而且他们也都应该在睡梦当中,而且两个人肯定在一起。但是也有些问题不好解决,就是男孩要通过室内的木楼梯进到卧房。木楼梯已经相当陈旧,踩踏时会有声音,也许会惊扰到他们的睡梦,他们若醒了将非常难办。

男孩否定了这个时间。

因为考虑到楼梯带来的困扰,他决定避开楼梯,在居室的下层动手。下层也是一个同等面积的房间,算是居室的客厅。

客厅里有一个不利,就是仅有的两个沙发椅分置于房间的两端。也就是说他们在客厅里如果各坐各的沙发,势必会隔得很远,这样他原来设想的连射计划就会泡汤,他要用点射来解决。而点射会把艰难的杀人计划分为两次,一次杀掉一个,还要再一次杀掉另一个。

如此艰难的任务他能完成吗?

于是有了第三个计划。客厅的右侧是一排餐食料理台,料理台有一个约一米长的端头,那也是两个人日常的餐桌。整个房间面积不算大,那么吃饭的时间两个人便会聚在一处,聚在料理台端头的两边。

在下层动手,最佳的时机在早餐中。

根据先前的记忆,男孩认定,从门口到料理台端头的距离大约四米;而由于房间进深角度的改变,两个在吃饭的人之间的距离应该在半米左右。

也就是说两个目标的位置很接近重合,非常适合扫射。他告诉自己,到时候一定沉住气,一定不要慌乱,把枪端稳,把子弹一梭子打出去。

射击之后不要急着离开,既然他不想逃逸,他就该留在原地,从从容容地把自己解决掉。他之所以将多出来的那一发子弹放在舌下,是他怕自己杀了人之后心慌意乱,忘记把那枚子弹藏到哪个口袋里。

藏在舌下,他一定不会忘。

在他的记忆中,她的早餐一般会持续二十分钟左右。许多习惯都是久而久之养成的,轻易不会改变。二十分钟,时间应该足够了。他可以通过窗子从外边观察,从而确定他们早餐的具體时间。

这里是伦敦城中一片非常老旧的街区。由于环境很差,留居在此地的人口不多,许多房子破旧了也没再修复。他们当初租住到这里,主要是因为租金便宜。也可以说,这里是伦敦老城的穷乡僻壤。

这个巷子很深,住客也很少,相当僻静。

34

前面两天男孩都是处在准备期,心情相对闲适。而且他空身一人,没带枪,一身轻松。

无论是谁,都会觉得枪很重。除了它本身的重量以外,枪还有另一种重量,心理重量。枪对人有特殊意味,生命的意味。枪会让人想到死,想到生命的结束。

所以男孩上路,带枪与不带枪的感受很不一样。

他也想过,是否把枪别在腰里,或者前腰或者后腰,然后用外衣作为遮挡。想想还是算了,毕竟那会鼓鼓囊囊的,谁看了都会觉得很别扭,他自己也会不自在。

那支枪不算小,他已经偷偷摆弄了几次。他当然不可能把枪持在手上,他不必向每个路人示意自己要杀人。那么最好的方式也许就是最原始的方式。

在付过钱之后,他们交给他的是盛枪的厚纸袋。纸袋拿在手上,谁也看不出里面装的什么。不用费心思,只需把纸袋拿在手上。

他很从容,步幅不大,步频不快,不徐不疾。一个高个子男人,慢条斯理地走在凹凸的石柱路上,手里掐着一个纸袋,头发乱蓬蓬的。

他站下了,背倚老楼的外墙,隔着残破的灯柱,凝神盯着路对面的窗子。

这个位置也是他先前就确定的,因为灯柱会对他形成遮挡,让窗子里的人不能够一眼就看清他的脸。

这个窗子刚好在料理台之上,所以从外面街上就可以看到是否有人在料理台做事。有人,应该就是那个男人,玻璃的反光让男孩看不清他的脸。男孩下意识地移动了一下位置,让自己尽量躲到灯柱后。

他笑了。从这个位置去看,先前站在窗子里的男人该是他自己。她几乎做饭不洗刷碗碟,所以她甚少会出现在料理台前,另外那个男人顶替了自己。

如果这一刻站在窗前的是自己,男孩会有怎么样的心情呢?一个仇人,手上拿着枪,就站在马路对面。他会觉得恐怖吗?也许不会,因为他不会有那么不共戴天的仇人。也不一定,现在有了该杀仇人的人是他。

他看到了他将食物装进盘子,看到了他将牛奶倒进杯子,看到了他将盘子端走,又看到了他过来端两个牛奶杯。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到了。他们要吃早餐了。

35

早餐。早餐吃什么呢?

之前他们的早餐经常是各种果酱和奶酪,她不喜欢黄油。而男孩很喜欢黄油,但因为女孩不喜欢,他便自觉地迎合女孩的口味,把黄油从他们的食谱中删除。

男孩猜,她的口味不会变,那么他们的早餐也一定不会有黄油。她说她见不得黄油,见了就会恶心。哪个男人与她在一起,都只能对她让步,戒掉黄油。还有,就是牛奶一定要脱脂的,她只喝脱脂牛奶。

她最喜欢的是覆盆子果酱。男孩一直搞不清覆盆子是什么东西,它肯定是水果,但他不知道它的中国名字是什么,也许中国原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男孩喜欢的果酱是桑葚,喜欢的饮料是橙汁。

现在这个男人的口味,一定与他不同。男孩想不出他会喜欢什么。他见过他两次,对他的印象很坏。

现在他可以进去了。他们已经开始早餐了,而早餐是他既定的行动时间。早餐的时间不会很长,他不可以耽搁,他必得在二十分钟之内,把那十颗子弹送给那两个混蛋。他离他俩的直线距离有十二三米,但是他不可能从窗子进去,他要绕到楼门,再爬十八级楼梯到房间所在的二层,那套房间在右手走廊的最里面。

所以他要行进的距离,应该有四十多步,可以预计需要两分钟。开门时不要惊动屋里的人,动作要轻,要尽量不碰出声响,也许还需要两分钟。开门时动作要快,而且他要同时从纸袋中拔出枪。

他已经想得很清楚,先要把纸袋口打开,用左手抓住枪管的一端;然后用右手先打开门锁,之后迅速握住枪把抽出枪。他告诫自己抽出枪之后,一定要想着用左手去拉开保险。这是他给自己唯一的告诫。

他不是个用枪的老手,所以他怕自己会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没拉保险就扣扳机。那种情形真是糗到家了。一定记得拉保险,一定不能忘!

不能再想了,一切只能在二十分钟之内结束。男孩挥动两条长腿,步伐坚定地走进楼门。

36

父亲读到这里,发现后面只剩下一页稿纸。

格子用的是那种老式的300字的稿纸,在不到300字的篇幅里结束故事已经板上钉钉。

父亲重新回到自己小说家的身份。他不担心格子,格子是这本书的作者。能够写完这本书,已经说明了格子自己没有任何危险,虽然书里的人物使用的是第一人称,而第一人称很容易让读者感受身临其境。

我的杀人计划会成功吗?我会以自杀来结束故事吗?我将如何告诉读者,这个故事怎样结尾呢?

37

将我的记忆定格在伦敦的那幢老旧的房子,这里距离泰晤士河很近,只需要经过两个街区。

我于是徒步走过去。我喜欢泰晤士河,喜欢在河畔踱步,一边眺望河上的风景, 一边漫无边际地遐想。我这是第一次到英国,转眼就是两年。

我今天就要飞赴德黑兰。一直想去伊朗,今天算是得偿所愿。我的第一次英国之旅就要结束了,也许这同时是我的最后一次。我想我不会再来英国,不会再来伦敦了,伦敦是我的伤心地,英国也是。

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是子弹装得满满的弹夹。我把弹夹塞进鼓鼓囊囊的纸袋,然后将掐着袋口的右臂伸出,让纸袋悬在手指上三秒之久。

手指张开,纸袋缓缓地滑落进混浊的泰晤士河。

全家人的欧洲之行

38

父亲忽然接到一份邀请,去布拉格参加一个国际作家活动。时间是两个月,可以带家属同行。

布拉格是父亲很喜欢的城市,且居于欧洲的中心,从布拉格去欧洲其他国家和城市都很方便。这无疑是一趟美差,而且老婆和小儿子都还没出过国,刚好趁这个机会,把整个欧洲转一转。

父亲也想好了,如果格子时间允许,他很想邀格子同行。一方面增加格子与全家人相处的机会,另一方面可以借助格子的语言优势。父亲不会外语,茶姐也不会外语,弟弟还小。

格子在母亲家里,他在写自己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写的是他在伦敦亲身经历的故事。小说已经完成大半,大约一个月后可以结尾。他可以在小说结尾后赶赴布拉格,参与全家人的后半段旅行。

布拉格非常之美。

它有一个老城,另有一个新城。布拉格新城距今也有七百年历史,老城应该更久些。布拉格的奇特在于七百年里从未经历过战争。也就是说,新城老城的大部分房子和街道,都已经问世七百年以上。时间为布拉格古城镀上了黄金般的色泽,典雅而高贵。

国际作家活动的组织者,是华裔女士密斯韩。她是作家同行,她的丈夫是一家捷克旅行社的老板密斯特徐,徐老板也是华裔。他们两口子是二十多年前移居到捷克的,已经入了捷克籍。

活动的房屋由他们提供,是一套古老民居建筑中的居室,有两层,户内有楼梯出入。下层为狭长的客厅,一排三个很大的窗子,窗外是美丽的古建筑街景。上层有两间卧室,面积不是很大,格局令人很舒服。

父亲在不久前刚刚完成了另外一部长篇小说。这部书稿,刚好可以作为这次活动的交差之作,所以活动期间,他不必参与写作。他可以与家人一道,尽兴地游览欧洲。真是一桩美差啊。

39

徐老板兼做我们在捷克的司机。他做旅行社,同时也是位资深的职业旅行家,所有中欧的城市没有他不熟悉的,所以这个司机同时又是最好的导游。有他在身边,我们没有丝毫的语言问题,他除了精通捷克语之外,也精通英语,也懂波兰语、斯洛伐克语和德语。

对于不懂任何一门外语的父亲来说,徐老板简直是语言天才。父亲有两个儿子,徐老板也有两个儿子,在这一点上,他们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徐老板要年轻十几岁,大儿子也才上高中。

他开自己的车,带父亲一家三口去了布达佩斯,去了华沙,去了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发,去了维也纳,去了德国的德累斯顿。这些旅行是徐老板的免费赠送,完全不在活动的内容之中。更要紧的,没有比他更好的导游。他肚子里有太多的故事,每到一处,关于这里的历史地理风土人情,一样不落,还要另外赠送他自己与此地的故事。

来布拉格之前,父亲已经收到了密斯韩的赠书,共两本,都是关于捷克的散文集。密斯韩是个很棒的散文作家,出于对同行的尊重,他先已经读完了这两本散文。密斯韩同时还是母亲,两个孩子的饮食起居包括学业都由她来操持。所以带客游中欧的这一圈,只能由老公去完成。徐老板在这次活动中的角色,只是太太密斯韩的助手,是帮助太太去接待客人。

父亲对徐老板相当钦佩。他觉得他的语言能力超群,既有见识,又有阅历。父亲曾用自己的手机偷录下徐老板的一段话,又将语音转化成文字。那简直就是一段很棒的散文,有很强的动感,有恰到好处的修辞,有令人愉快的疏密节奏。

父亲把这段文字给徐老板看。

看看吧,这段文字你觉得怎么样?还不错。不错是什么意思,是好还是马马虎虎?很好啊。既然你说好,你自己为什么不写。我写什么?把你讲给我们的东西写出来啊。我哪有这个本事。你当然有这个本事,刚才你读的那段文字,就是你写的。你别开玩笑了,我哪里写过,我从来没有写过东西。那篇就是你写的,准确地说是你说的,我把你的话录下来,转换成文字,我一个字没动,每一个字都是你自己的。

父亲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真实想法。自己是有经验的职业作家,对另一个人语言能力自然会有精准到位的判断。在他看来,徐老板是天生的散文家,如果他愿意拿笔,他的成就当不在他的太太之下。

连续几天的同行,主讲人都是徐老板。父亲一家人真是好福气,能够每天分享他的语言天赋,他的旅行经历,他的個性和突出的见地,他的卓越的学养。父亲与他格外投缘,他们成了彼此欣赏的好朋友。

读书也是他俩共同的爱好。不过二人的方向不同,徐老板更喜欢地理和历史;父亲则更喜欢小说。也就是说,一个务实,关心那些有的东西有过的东西,关心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另一个则务虚,更关心那些可能有的东西,或者即将有的东西,关心那些也许会发生的事情。虽然方向不一样,两个人却刚好形成互补。相似和相同,经常会达成一致,但是互补则会生成1+1>2的意外之喜。

40

德累斯顿有一个全欧洲著名的跳蚤市场。因为名气大,所以吸引了来自多个国家的卖客,于是有数量更为庞大的买客被吸引过来。

父亲是跳蚤市场迷。无论到哪个城市,无论到哪个国家,他最看重的是跳蚤市场所在地。他会想方设法问明地址,问明时间,问明路线,他决不肯耽搁至少一次的造访。

中欧最有名的跳蚤市场,买客与卖客来自多个国家,对父亲太有吸引力了。刚好徐老板也是个跳蚤市场迷,尽管德累斯顿与布拉格不在同一个国家,但他已经不止一次到过这个国际性的跳蚤市场。是他的充满兴致的介绍,令父亲垂涎不已。

那是一趟令父亲终生难忘的跳蚤市场之旅。他收获了若干件宝贝,一只铜制的人手;一条印度的暗绿色木鱼,居然镶嵌一个有身体三分之一大小的红铜眼睛;一幅类似于唐卡画工的阿拉伯古画,应该是一方神灵,模样类人类兽,造型既工整又异常。

这一次到德累斯顿,父亲一家三口对这个城市没有留下任何的印象,原因在于他们根本没进城。跳蚤市场在一片林子里,林子占地很大,树木相对稀疏,摊贩摊位众多,游客更是多得难以想象。所以关于德累斯顿,他们一家人只有那个跳蚤市场的印象而无其他。但德累斯顿的印象是深刻的,就因为那几个来自跳蚤市场的宝贝。父亲经常会把玩它们,偶尔也会把它们分别发送到网络上,与各路朋友分享。

格子的小说初稿完成了,他告知父亲,并很快加入了家人的欧洲之旅。他们会面的地点是柏林,是格子生活过许多年的地方。格子喜欢柏林,这里有他熟悉的街道,他曾经每天在这里以单车代步,几乎走遍了城市的每一片区域。许多地方都给他留下记忆,许多事情都镌刻在他个人历史当中。

格子的到来,令他们的日常饮食有了明显的改善。十多年的欧洲生活,格子已经对欧洲的饮食有太多的了解,简单地说他知道什么东西好吃。

在捷克的时候,父亲由于吃不惯西餐,所以他们在超市里买鱼买肉买菜自己做。好在住所由华裔打造,有中式的厨房厨具和餐具。

离开捷克,这种便利就不复存在了。他们必得吃餐馆,必得每顿点餐。若无格子加盟,也许他们将寸步难行。因为不会任何一种外语,同时不懂食品名称,根本不知道自己点什么餐,更不懂餐食的味道。还好,格子来了,有格子一切都不是问题。

德国最好吃的东西是德国香肠和蹄髈。德国的猪肉号称全欧洲最棒,烹饪技术最佳。格子同样知道柏林最好吃的香肠和蹄髈在哪一处餐馆,他们必须去,必须吃。吃好吃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看了,玩了,吃了,还有一件事他们必须要做,还有一个地方他们必须要去:格子的高中。

前面已经说了,那是一所有百年历史的名校。当初选择它是格子母亲的意愿,也是典型的中国人的意愿。中国人都喜欢名校,喜欢中国的名校,更喜欢外国的名校。所以格子在读大学之前就成了名校的学生。

由于历史悠远,学校显得有些老旧,也没那么气派。用父亲的话说,颇有些沧桑感。学校面积挺大,但几乎见不到人,显得很空旷。房子相当古老,楼层也都不高,走廊宽敞幽暗,露出些许贵族的气息。

父亲、格子和小弟三个人在校门前合了影。

他们在柏林的故事结束了。

41

从地理的意义上说,欧洲不是很大。在欧洲旅行,经常是上午还在法国,下午就到了西班牙。这种感觉很像是在国内的旅行,上午在辽宁,下午到了河北。

可是从语言的意義上说,欧洲又太大了。半小时一小时的飞机航程,居然已经跨越了国家的界线,人们使用的语言已经彻底不同。

这一家人的行程是两个月,用两个月的时间去覆盖整个欧洲是不可能的。他们需要确定轻重缓急,设计出行路线,希望利用有限的时间走更多想去的地方。

父亲和格子商量,是否可以租车旅行。

以父亲对地理空间的判断,开车旅行会将视觉效果最大化,可以看到沿途的城市和村镇,可以领略不同国家的各色各样的建筑风格和乡村风貌。

自己开车的另一个优点是比较经济。欧洲民用航空业非常发达,方便是其优点,缺点则是价格昂贵。相比之下,自己开车是最经济的方式。

但是格子告诉父亲,你的中国驾照在欧洲开车是违法的。你要开车,必得办理相应的法律手续。格子自己不懂这些手续的法律程序,据格子分析,程序会比较复杂,也许需要再考试。父亲已经年过六十,已经对参与任何考试心有恐惧,这里又是外国,他连半句外语都不懂,考试无异于死路一条。

格子有欧盟驾照,但他一个人开车,绝对不行。毕竟他们是长途旅行,租车游欧洲的设想,就此打住。

他曾经尝试过询问火车站,发现多数人都不了解。而且他们要走的路线途经多个国家,使用若干种不同的语言,而他能够熟练运用的仅有德语和英语。

在欧洲,地名的翻译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没有统一的语言导致没有规范的地名称谓。所以,如果乘火车旅行,买车票就是一个非常麻烦的事情。大的城市问题不大,小的地方的站名,就很复杂了。他们最终放弃了乘火车旅行的想法。

相对而言,飞行反倒最方便也最清晰了。唯一的问题是价格,比较贵,但是最为可行。

讨论这些占用了他们很多的时间,他们努力探求各种可能性,但是结果让人沮丧。假设他们不伤这个脑筋,最简单便捷的方式就是飞行。现在讨论来又讨论去,其结果没有任何改变,还是飞行。

父亲从国内带了欧洲地图,他和格子用地图来设计旅行路线。德国在中欧,那么他们的路线主要是两条:南边是南欧,北边是北欧。

按照地图去设计旅行路线,表面上会有更理想的线路连接,其实不然。因为设定的目的地通常是较大的城市,这样就会将一些小地方给忽略。比如马耳他,比如摩纳哥,再比如列支敦士登。这几个地方虽然小,却是世界名城,而且是独立的国家。

路线一旦确定,思路和行程自然而然地跟定路线图,其结果便是丢失了如此重要的几个旅行目的地。这些是事后才发现的。本来的想法是一路走来,将这些地方一并纳入怀中。当然了,这是驾车旅行的思路。飞行思路一变,本该调整一下,就不会造成如此之大的缺憾。唉,一家人遍游欧洲,居然漏掉了这三个绝对不该漏掉的国家,列支敦士登、摩纳哥和马耳他。

凡事都有遗憾。遗憾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但是不能不说,有了诸多遗憾,人生才算完美。

42

有格子的旅行几乎可以称之为完美,至少父亲是这么以为的。格子的欧洲经验非常之丰富,对一句外语也不会的父亲、茶姐和小弟弟,这些经验太要紧了。更重要的,是父亲与格子有机会朝夕相处。

之前的朝夕相处,是在上海。那时候格子尚未成年,还是个孩子。他们彼此之间,都有错觉,以为这种相处方式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生活的尽头。那段时间不算短,整整四年,可是回头再看,四年时间也绝不算长,因为在漫长的一生中,四年也只是一忽而已。

旅行的生活也有些大同小异。

下一个目标地。购机票。选择落脚的宾馆或者民宿。比较机票的价格,尽量选择比较便宜的航班。比较宾馆或者民宿的价格,比较交通的便利。选择每一天每一顿的餐食,是丰是简,丰简要适当搭配。在不同的城市,选择有国家特色与城市特色的游览目的地。

父亲和格子更喜欢博物馆和美术馆。茶姐和小弟更喜欢闹市和街景,更喜欢有地方特色的市场和商场。父亲尤其喜欢各个城市的跳蚤市场。

毫无疑问,父亲是一路的总指挥,同时也是财务的总负责人。对居住地,对门票,对餐费,对各种各样的旅行开销,父亲都有自己的主张和发言权。茶姐已经习惯了都听父亲的,小弟弟还小,一切听大人的。

但是格子许多年里都是自己作主,格子肯定对一切听父亲的,有诸多不适应。

父亲作为一家之主,也已经习惯成自然。每天,游览的时候游览,闲逛的时候闲逛,吃饭的时候吃饭。对父亲而言,一切都自然而然。

每天休息的时候,他会与格子聚在一处,喝自家的红茶,聊每天遇到的大事小情。他们也会聊到哲学,聊到文学,聊起他们共同的往事。父亲很享受这些。这些于他是百分百的人生享受,父亲乐在其中,并没有太多地从格子的角度去体会。

无形之中,父亲与格子之间已经生出了距离。

比如消费观念。格子以为父亲很富有,因为父亲这些年里又买了不止一处房产,也换了宝马汽车。在格子心里,父亲俨然是一个有钱的人。格子心里的有钱人应该更潇洒,花钱更大方。但是他看到的父亲,却不是这样,凡事都很仔细,总是作比较经济的选择。父亲并不大方,反而显得很小气。格子很难接受这样子的父亲,这也是格子与奶奶谈父亲时的表达。

格子与父亲之间存在很深的误解,而且这种误解在他们共同的旅行当中,一步深过一步。

父亲完全意识不到。他彻底沉浸在与格子和解的假象当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与儿子的蜜月结束了。旅行令父亲充满了幸福感,而格子的感受则完全相反。

在格子看来,如此有钱的父亲很小气,不但不潇洒,反而斤斤计较,一点没有男子汉的气概。父亲令他相当失望,父亲的形象在他心里一落千丈。

虽然格子在年龄上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但他从心理上仍然还是一个孩子。他有过同居的女友,但是他们之间在经济上是那种接近AA制的关系。核心问题在于他的生活一直由父母供养,他不需要自己通过工作去赚取生活费。而且更重要的,他不需要去承担养家糊口的重任。他还只是个儿子,还没有做丈夫的体验,更没有做父亲的内心感受,所以他很难理解他的父親。

父亲与他不同。父亲作为父亲已经接近三十年,从心理上他早已经习惯了一个父亲的所有承担。他要为一个儿子承担,他要为两个儿子承担,他要为茶姐承担,他要为整个家庭承担。他不但承担老婆和两个孩子的当下,他还要承担他们的今后,承担整个家庭的未来。承担已经成为他骨子里的东西,成为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根本,他没得选择。他只有承担别无他路。

所以他与格子不一样。父亲是成人,格子还是孩子。父亲不能够回到孩子的心理。

格子也无法体味父亲的心理。

所以,尽管他们每天经历同样的事情,每天在同样的旅程当中,吃同样的饭菜,乘同样的航班,聊同样的话题,走同样的街道,两个人却越走越远。

父亲在当时并没有很清晰地意识到。他只是对每天与格子朝夕相处而开心,已经有十几年没体会过这种开心了。

那一路,每到一处都是世界名城,都会留下很深的记忆。可是很奇怪,虽然哪里都不一样,记忆本身却会自我搅拌,将不同地方发生的不同事件掺和到一起,形成乱七八糟的记忆结,父亲的记忆结。

最好吃的面包夹火腿,一定是西班牙的生火腿,可在他的记忆中,排长队买火腿三明治的小街,离他们所住的客栈很近,从客栈窗子就可以看到排队的人群。可是为什么那个客栈会在佛罗伦萨的记忆当中?不,不不。最好吃的火腿三明治不可能在意大利,一定是在西班牙,而佛罗伦萨一定不在西班牙。是记忆错位了?应该是吧。

那么格子送父亲的那个望远镜呢?它是父亲这一轮欧洲之行最为珍视的收藏,铜质的机身精致而古雅,焦距调节有极好的阻尼手感。父亲年轻时读过机械制造专业,特别着迷于各种老式的充满机械感的构造。一看就知道这个望远镜会很昂贵,起码几百欧元。它是古玩店里的藏品,可是古玩店又在哪里呢?父亲无论如何想不起,是罗马,还是马德里,还是斯德哥尔摩,还是赫尔辛基?

还好,有一点他记得很清楚,它是格子的礼物。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格子知道他喜欢什么,他喜欢它,所以它来自哪里都没有关系。可以记忆不清,但是不可以记忆错误,到了父亲这个年纪恪守这一点就够了。

他也记不清那幅绸缎绣品的发现地,但他可以断定它来自中国。首先它是有年代的绸缎制品,而且年代足够久远,起码以百年计。同时它的构图设色都是典型的国画风格。绣品的尺幅很大,与被面相仿,但它明显是一幅绣品画作。画面是着古装的两个人,一男一女。除他们以外,画幅中再无其他。明显是国画的留白风格。它是他和格子两个人在一家小规模的旧货店里发现的。父亲一下就被它吸引住了。

他让格子询价:700欧元。他有些心动。

你让他拿下来,我想看看。

看了又看。它的确年代已久,而且绣工极为细密齐整,针脚没有丝毫的含混。但是最为吸引他的是画工,粗看笔锋古拙,似有生涩味道;细品却韵味实足,耐看而且受看。

爸,人物是不是有金农的味道?

有点,就是这一点格外吸引我。而且你看,缎面又厚又紧实,虽然有年头了,但是非常结实,绣工也好。

它不会真的是清初的作品吧?

这我不敢想象。真是金农所在的年代,差不多有四百年了吧?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跟我无缘。

你说的也是,再说了,它只是件绣品,它不是画,充其量是绣工按照画作仿制的。你要不要讲讲价?

他要价不低,我估计讲也讲不下来多少。

你的心理价位呢?

……嗯,300欧元。

格子报价,用的英语还是德语,父亲不清楚。店主非常不屑,大摇其头,口中振振有词。不要说少400欧,就是少1欧你也拿不走。

他的店铺不大,不像是个做大生意的古董商。但他手里的东西的确好,店主很自信,他是个牛人。格子的还价令他觉得受了侮辱,他的话很不友好。

父亲心里不是很赞同格子的判断,但他认为没必要与格子讨论这些。金农的画价相当高,动辄几百万上千万。绣工当然不可能是金农,而且绣工摹绣的画作一定不是金农的画作。但是,绣品本身就是艺术品,倘若刺绣水准高超,当然价值不菲。不要说古绣品,即使是新作,也同样不得了。

现在的情形很尴尬,由于还价与要价差距太大,卖家在气愤之余已经声明,700欧一分不少!但是700欧还是很贵,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他的心理价位不少。

外面茶姐和小弟一直在石凳上等他俩。那就先走吧。回去了他就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它,想要,明天一大早过来买,就这么定了。

父亲无疑对那件绣品极喜欢。但他忽略了同行的还有一家人,他们一家人前边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许许多多个目的地。他们不是懒散逗留在此地的闲人,所以他们不可能为了一件入眼的东西而耽搁行程。因此当晚他们商量明天的行程时,古老而精美的绣品就已经被他自己抛却脑后了。

43

事后他想,也许他的还价让格子轻看他了。

格子给他买的望远镜也一定不便宜,但是格子想到父亲肯定会喜欢它,就把它买下了。格子也看到了他喜欢那绣品,是当真喜欢,非常非常地喜欢。可是他的表现一点也不潇洒,他肯定不是买不起。

这也是父亲的习性。他在自己的一生中,留下了诸多的缺憾。留缺憾成了他人生的一种格局。

用父亲自己的话说,人不能太有钱,太有钱了会丢掉许多东西,比如购买欲,比如占有欲,比如心仪又得不到的那种遗憾。他特别瞧不起那种买东西不问价的潇洒,尤其是买很贵又有讨价还价余地的东西。同时他也特别享受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交易的快感。

而格子不同。父亲说的购买欲占有欲,他都没有很深的体会。他对收藏没兴趣,因而单纯的占有,对他毫无意义。格子要买一样东西,一定是因为这东西这会他需要,最终买不买,关键在于他的支付能力。他需要它,又能够买得起,他就会买它。格子购物没有父亲那些复杂的心思,所以他比父亲要显得潇洒。

父子俩到底是两代人,两代人的价值观很不一样。

这段时间,他们的住宿主要以民宿为主。民宿与宾馆最大的不同,是有厨房,可以自己做饭做菜。而且同样的空间,民宿的价格要比宾馆便宜些;而同样的价格,民宿的面积总要大过宾馆。父亲偏向选择民宿,还有一个他自己的理由,就是一家人能够聚在一起。而宾馆则一定是两间房,或者小弟和格子一间,父亲和茶姐一间;或者是格子一间,他们三口另一间。那样的格局,父亲与格子就远了,就没有那么方便地见面和聊天了。

民宿刚好有这种便利。或者一室一厅,或者两室一厅。总之是睡觉的时候分开,其余的时间团聚。这种格局也是父亲的一厢情愿,他喜欢,别人未必喜欢。对他而言,团聚的是一家人,但对格子不是,对茶姐也不是。

父亲希望能随时与格子聊天;格子不想聊天时,却没有空间可以独处。有两室一厅的时候,格子还能有自己的空间,一室一厅就没有。

在选择住房的时候,价格经常是首先考虑的因素。不必说,在同等地段,两室的房子总会比一室的要貴,所以确定的时候,总会优先考虑价格低的,一室民宿通常会成为首选。问题就出在这。

这一年格子29岁,一个百分百的成年男人。经常住在客厅里,没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他会非常难受。

他一直没上班,所以没有早起的习惯,晚睡晚起是常态。但是这种格局,他必得早起,毕竟有他不熟识的继母,他不能够一味懒在床上。

格子独居许久,也有和女友同居的阶段,他早已经不习惯与一家人在同一个空间里聚首。但是他无处可去,民宿不提供额外的空间,他偶尔会去咖啡店。

父亲见他去喝咖啡,以为那是他的外国习惯,他没有想到是儿子缺乏独立空间的原由。粗心的父亲!

好尴尬啊,尴尬透顶。

父亲已经觉到格子的话越来越少,但他不明白是因为什么。因为他粗心了,他想着省钱,他忽略了儿子的心理。格子万里迢迢,与他在欧洲相会,首先是给不懂外语的父亲一家以帮助,同时也是来与父亲聚会。可是在父亲眼里,格子与小弟没什么不同,都只是自己的孩子而已。不错,都是他的儿子;但是儿子与儿子是不一样的。一个是孩子,一个是成人。

成人与孩子不可能一样。

粗心算不上罪过,但是有时候后果会非常严重。有严重后果的粗心是不可原谅的,可惜当时的父亲并未意识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继续相处下去,很难了。一方已经到了无可忍受的地步,另一方却几乎全无觉察。不是觉察不到对方的情绪变化,而是觉察不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就出在他自己啊。他想时时与疏远已久的儿子团聚;他想省钱,可是他想不出这二者之间是冲突的。也许他省钱了,但他同时把格子推开,推得很远。

44

完全出乎父亲的意外,格子说他要回柏林,是关于绿卡的问题。格子的绿卡先前就出过问题,父亲知道,知道得不是很具体。

绿卡是每个留学生的大事,格子回柏林了。

父子两个没有吵架,没起任何冲突。在父亲的邀约之下,格子从万里之外专程来与父亲相聚。

现在格子走了,很突然就走了。

一家人的欧洲之行还没有结束。这以后,旅行仍然在继续,前面还有瑞典和赫尔辛基,还有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欧洲还有很多属于这一家人的精彩,但是全家人的欧洲故事结束了。

格子走了,全家人少了一个。

儿子的全新变局

45

正如父亲所预料,格子的母亲果然帮他找到了工作。

那是一份临时工作,进一个电影剧组。

格子有长篇小说作品,也有自己编剧导演的小电影作品。而且格子的母亲也有自己的电视剧作品,有一定的影视圈人脉。格子的工作是进剧组,参与修改一部正在拍摄的电影剧本。

也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编剧,是编剧组的成员之一。

格子进组之初,制片人和导演已经明确告知,他可以拿一份薪水,但是不参与编剧的署名。

他的确没有参与编剧,他所做的工作,只是在已经形成并确定拍摄的剧本上做一些修补。不署名自然而然,署名反倒没道理了。

如果做了工作就必得署名,他的名字也不该署在编剧之下;或许可以再设一个名头:剧本修改。

就如剧组的司机经常也会有署名,当然司机不止一个两个,经常会有几十个之多。

那个电影算是一个大制作,总投资有几千万。导演也是个影坛大腕,名字不方便说。演员中也有几个大明星。大导演大明星的阵容很吓人,后来的票房成绩却很一般,这些都没有什么可说的。

唯一值得提一下的,是格子临时客串了一个角色。

格子很高,比多数人高半个脑袋。格子又很帅,很长的头发,很挺的眉梢,很黑的睫毛,很高的鼻梁。和他的鼻梁一样,走在街上他有很高的回头率。

所以在影片的故事里,需要一个民国历史上的大人物出场时,导演临时抓来在一旁看热闹的格子。

导演说,你来串个角色,可以吗?

自己拍小电影的时候,格子的伙伴也曾劝他自己演那个唯一的角色。在格子心里,演员是个职业,那不是他喜欢的职业,所以他否决了。现在导演这么问他,他忽然觉得不太好拒绝,毕竟导演是大腕,导演选中你来串这个角色,那也是抬举你,人不能不识抬举。

格子下意识地点点头,于是进入民国的大历史两秒钟之久,以那个大人物的身份露了下脸。

高大威猛的一张脸!

格子的这份工作,对这部电影再没有别的意义。但是对他自己而言,他的人生却因为这份工作发生了重大变化,这是格子完全没预料到的变化。

格子遇到了他命中注定的那个女人。

相比之下,他在剧组里任的是闲差,比多数人要闲。因为闲,所以经常有旁顾左右的机会。他发现了一个像他一样闲,也许比他还闲的女孩子。她是一家赞助商的代表人。格子与她彼此都觉得顺眼,所以很快就认识了,并且聊得很投缘,进而成了朋友。

一部大规模的影视作品,经常会有多家赞助商,经常会涉及多个领域。通常每个赞助商都会指派一名代表进剧组,协调本企业与剧组的赞助事项。她在剧组里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与电影本身的拍摄关系不大。

电影是导演的,电影是编剧的,电影是明星的,电影是所有演员的,电影是所有制作人的。那是他们的事业,也许是他们的辉煌。那又是他们的职业,是他们的生计,是他们乘凉的大树,是他们果腹的饭碗。总之,电影是他们的,是他们全体的。但是这个电影不是格子的,也不是她的。

格子爱电影,也曾经有过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电影。也许今后,他也会有自己的大电影。但可以肯定地说,这个电影完全彻底不属于他。真正意义上的电影,对于格子还只是一个梦,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幻想。

还生疏的时候,格子很像一个寡言少语的人。一旦熟了,他就会变得滔滔不绝。滔滔不绝的幻想,滔滔不绝的梦,滔滔不绝的十一年的欧洲生活。

她留學在美国,也有四年。美国与欧洲有许多不同,环境,价值观。留学生活又有许多的相似,打短工,旅行,操心绿卡。留学的日子有许多开心,同样有许多难处。幸福的日子都是相似的,不幸的日子各有各的不幸。但是作为回忆,一切又都变得美好。

46

电影的拍摄尚未结束,格子和她的剧组生涯已经结束了。或者可以说,他们的二人生涯就此开始。

剧组的拍摄地在北京,她的家也在北京。她叫小芸,小芸的户口在北京,他俩决定在一起,自然而然是在北京了。北京同时也是格子母亲的家,如同上海是格子父亲的家一样。这种时候说格子是北京人也说得通,因为格子未婚,那么母亲的家也是他的家。只不过母亲家的房子不是自己的,是出租房,出租房也是家,北京有家的格子当然是北京人。

两个人都到了而立的年龄,都想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业,又都不想与各自的父亲和母亲同住,于是他们选择了自己租房住。他们相识于电影剧组,又都同样喜欢电影,就商量着成立了自己的电影工作室。工作室需要租房,居住需要租房,不如合二为一,就租一套既可以做工作室,又可以做居室的房子。

北京很大,非常之大,有各种各样的房源。他们果然找到了适合自己需要的房子。工作室不需要临街的门面房,而且门面房价格很贵,他们就在一个人员混杂的院子里找到一处有两层的旧房子。

楼梯在房间内,一层二层各有22平方,刚好一层做工作室,二层做居室。经过简单的间隔和粉刷,工作室开张了。小芸是工作室的注册法人,格子是导演,第三个成员是阿成,他们是电影剧组里最投缘的伙伴。

开张的那天,格子的父亲专程从云南赶过来助兴。

在父亲眼里,这个工作室比临平的那个要像样。临平的那个体现的是格子个人的眼力,而这一个是小芸和格子两个人的眼力。

房间仍然是不光滑的墙壁,有一种粗糙的质感,有几处大面积的钢化磨砂玻璃隔断。突出的不同在于墙壁是清一色的大白,令房间既明亮又有通透感。

父亲打心里佩服,到底是年轻人,又都有海外留学的经历。他们的家具选择也让父亲眼前一亮,既简单别致又出乎意料,真正做到了别出心裁。

阿成比小芸小一岁,小芸又比格子小一岁,所以从年龄上格子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大。

他们注册的名称是电影工作室。他们相识于电影拍摄,三个人都有电影梦,工作室的目标自然是电影。

阿成被分到制片人部门,他已经跟过三部电影的拍摄,有较为熟悉的拍摄经验。格子做过小电影,写过小说,或多或少积累了一些与电影叙事相关的经验。而小芸擅长的是组织与协调,也有一定的资金运作的阅历。三个人各自的擅长方向很不一样,他们相信会有很好的互补作用。

父亲看得出来,他们有很强的自信心。自信是年轻人最大的资本。看着那三张生机勃勃的脸,父亲的心底涌出几分惭愧,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有他们的自信心。

在他看来做电影首先要有钱,电影是花大钱的行当。他自己做过一部电影,是用拍电视的摄像机完成的,没有高科技的特技,没有大场面的场景,没有明星,只有几个年轻的小演员和几个朋友客串。即使这样,还是花掉了一百几十万元。那是他的一个老朋友为他圆梦给他投的钱,最终电影还是胎死腹中。

可是三个年轻人信心满满。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具体的电影计划,没有剧本,没有预算,更没有钱。但是他们要做电影,他们对自己的梦想没有丝毫的犹豫。

父亲没有把自己的怯露出来,他没说自己的困惑,他在想,也许他们有办法找到钱。他是真的不懂,他们不是有办法找到钱,他们比他多的是勇气和信心。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困难,只要有了勇气和信心,什么困难都能够想方设法去克服。他怯,他们不怯,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差别。

亲眼看见了格子和他的女朋友小芸,看到了他们对不远的将来的信心和想法,他想不出他们能走多远。

格子長成男子汉了。一个男子汉的路该怎么走,感情路,事业路,两条路都要走一辈子的。格子已经上路了,做父亲的已经只剩下在背后的观望。

47

接下来的一两年时间,父亲与格子的联系不多。都是父亲在打电话,格子有时会接,有时不接。格子说手机经常不在身上。

开始父亲很关心工作室的业务,格子说打算接一些小型电视片的制作。父亲能觉到格子不想多聊,于是他自觉放弃了询问。他不问,格子自己想说什么就说,不想说的,完全可以不说。那也是父亲所担忧的,问题出在哪里呢?

良言一句三冬暖,话不投机半句多。父亲能做的,便是减少打电话的次数。他和格子的联络日见稀少。

倒是小芸偶尔会来电话,差不多一年有两三次。有时候是节假日问候,有时候是有点什么事情。父亲和格子他们没有大事,所有的小事也都不打紧。

还是有一桩大事。

对格子是非常大的事,格子与小芸打算结婚了。

格子要结婚,做父亲的该做些什么呢?父亲自己需要认真想一想。写人写故事是他的职业,所以他不缺想象的能力。但凡事都有第一次,他第一次面对自己的孩子结婚。他自己没有这方面的阅历可以作为参照,又不想参照别人,要如何面对,只能靠自己的想象。

格子已经成年许久,超过十年了吧。这种人生的大事,格子已经不需要父亲母亲的指点。格子没与父亲讨教或者商量,他只是通知了父亲。父亲猜,格子母亲应该也是同样的情形吧。他只是猜,没有去问谁。

父亲想到,该问问格子,是否该与小芸的父母见见面。毕竟人家是嫁女儿,双方的家长有必要见一下。格子说,他和小芸来安排见面的时间地点。

他们定好时间,地点在北京。

据格子说,他母亲已经与他们见过几次,与她母亲已经相处得很熟悉。毕竟他们都在北京。

父亲在约定的时间里,专程从西双版纳深山中赶赴北京,过来与亲家见面。他是客人,他们是主人。他对他们的印象颇佳,他们很好相处,热情而有度,令他很放松,也很愉快。

他与格子联系少了,居住的空间距离又很远,难得的见面他很珍惜。面对面了,他问了些电话上不想问的话,诸如业务收入是否可以维持生计?是否想生孩子?孩子生在中国还是国外?日后打算定居在国内吗?房子问题是怎么考虑的?

每一个问题格子都有确切的回答。

他们有一些拍摄业务,维持生计是没有问题的。

生孩子的事,过段时间再考虑。现在想全力以赴赚些钱,给以后的生活打下一定的经济基础。

生孩子的话,还是考虑去国外。他和小芸都有绿卡,或者在欧洲或者在美国,到时候考察一下再定。在哪里定居,就在哪里生孩子。目前他俩比较偏向美国,因为美国的物价较低,生存压力会比较小。

格子不考虑买房子的问题。国内那么流行买房子,他觉得不理解。买房子是一个家庭极大的负担,要耗费许多年的收入和积蓄;而且买了房子就把一家人固定在一个地方,以后想移动也难,必得要卖掉房子。

在欧洲和美国,许多人都习惯了过一种迁徙的生活。在一个国家一个地方住上一段时间,然后换一个地方或者换一个国家,去体会不同环境下的不同生活。格子说他不能忍受长时间住在同一个地方。

父亲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父亲告诉格子,如果你们选择在国内生活,如果你们不排斥在海南生活,你们可以住海南家里的房子。或者你们不排斥在西双版纳生活,你们也可以住家里的房子。虽然你要结婚了,家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父亲的表态,格子应该清楚和明白。他说他会去海南看看,也会去西双版纳看看。

按照父亲自己的理解,格子说要看看,也许是要做一些考虑。房子是中国人的大事,不单是个人财力方面的考量,也是对居住地的选择,国人不会考虑过那种时而迁徙的生活。如果格子小芸想过那样的生活,父亲可以为他们提供两个落脚点。

父亲自己很看重环境,同时很看重气候。单纯说环境和气候,两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优势和特点。海南的房子近处有大海,西双版纳的房子就在大山之中。

他和格子的这些话题,在他是认真和郑重其事的,他不知道格子的心思。说他认真,是因为他在购房和建房之初,就已经为格子设定了专有的空间。无论格子结婚与否,他都是这个家庭的成员之一。他可以回家,家里一定有他的房间;他可以不回家,但是家里永远会为他备有专属的房间。这一点父亲非常明确。

其实父亲早已经预料到了,格子回家的几率不高。但他的承诺是确实的,没有丝毫的差池。

父亲也问到他的婚礼。

格子和小芸准备回西双版纳家里办婚礼吗?

没有这个打算。

那么北京的婚礼是小芸家里操持,还是格子与小芸自己操持?

格子说,不是小芸的家里操持,是我们自己。

父亲说,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在版纳再搞一次。

算了吧,搞一次人都要累死了。

你结婚了,我总要请请我的朋友。

你可以请他们啊。我的婚礼欢迎你所有的朋友,我还要请大姑小姑和他们的家人。回西双版纳就算了,我和小芸很忙,没那么多时间。

格子,你的婚礼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

如果需要我做什么,你就直说,做什么都行。

真的什么都不需要。爸,我不是在跟你客气。

也好,那我们就自己想想,看能做点什么。你小姨说了,家里可以为你的婚礼专门制作些好茶,作为送给来宾的特殊伴手礼。你觉得可以吗?

可以啊,这主意不错。

那好,婚礼的日期还有一个多月,印制茶饼包装应该都还来得及。我们这边马上做一个包装设计,尽快送厂里印刷。还要去收购些高质量的散茶,要联系茶厂压饼和包装。时间不算宽裕,要抓紧才来得及。还要留出来物流的时间。不,物流怕来不及,那就快递。

爸,这些我都操不上心,你多费心吧。

48

格子的婚礼都由他们自己张罗,估计主要是小蕓在操持。那边的事情当父亲的也操不上心。

相比之下,西双版纳这边的事情就只有做茶,肯定比北京那边要简单许多。但是要到各家各户去收散茶,要找人设计婚礼专用的包装纸品,要跑印刷厂,要去茶厂压饼,之后要再跑印刷厂取纸品去茶厂完成包装,最后还要下山发快递。

他们住大山之上,任何一件小事都要开车下山和上山,往返一趟经常跑几十公里。

山上的环境好,水好,空气好,植被好。

他们在享受这些好的同时,也要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任何一样日用品都需要山下山上的来回跑,都需要开车,都需要自己备运货车,都需要汽油和人工。什么都要好,好是要付时间和代价的。

所以完成那些茶饼,对父亲和茶姐来说并不轻松。不轻松还是完成了。完成之后,心里轻松了。

父亲这才很开心地给格子打了电话,告知他,礼品茶饼已经做好并发送给北京了。父亲同时告知,他和茶姐的机票已经购妥,他们会在婚礼的前两天到达。

这个电话没什么异常。喜事将近,有的都是开心。可是不久,这个电话之后大约两小时,父亲收到了格子的电话。格子的电话对父亲而言相当稀罕。

爸,不好意思,我得跟你说一件事。

你说。

是这样,能不能……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会生气。

格子,如果你知道我会生气,这样的话不说也罢。或者你已经来电话了,已经觉得这话非说不可,那你就说出来,也不要在乎我生气不生气。

是这样,你生气不生气,我还是该说。

该说你就说。说到这个份上,你不说我也会生气。

那我就说了,你们把小姨的机票退了吧。

什么意思?

我的婚礼我妈肯定要来,她来了,小姨也来就不合适了。我妈的意思,小姨最好不要来,免得彼此尴尬。

她不让你小姨来,是这个意思吗?

也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意思,我也是这么考虑的。

是你不让小姨过来?如果是你的意思,你小姨一定不可以来。如果只是你妈的意思,我们不理睬她。

是我妈的意思,但同时也是我的意思。

你不让你小姨来,你让我来吗?

爸,你这是什么话?我结婚我怎么会不让你来?

格子,是你结婚,可是我们这个家,为你结婚做得最多的是你小姨!她为送你的那些茶饼,忙碌了一个月。花多少钱不说,跑上跑下几百上千公里,她没有半句怨言。每天脸上都是笑,她为你开心。现在你一句话,说不让她来她就不能来了。我怎么跟她说?

爸,您要是张不开口,我跟她说吧。

你说又有什么两样。我说你说,结果都是伤害。为什么要伤害一个为你做了那么多事的人?就为了你妈避免尴尬?告诉你,你妈不是一个在乎尴尬的人,如果她在乎,她就不会逼我卖房再分钱。这种行径才是让一个读书人尴尬透顶的糗事。

你别这么说我妈,我不接受,她不是为她自己。

她是为你,为你就不尴尬吗?她让我觉得恶心!

格子把电话撂了。

父亲生气了,很生气,非常生气,气得要死!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去了。

他离婚也二十几年了,对他而言,前妻早已经是故人往事。她在他们离婚几年后就再婚了,她的再婚比他要早上不止十年。

他们本来可以各过各的日子,互不相扰。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用电话恶吵,跟许多老朋友讲他的坏话,跟儿子恶语中伤他。原来她打电话给他,儿子总是由头,她要与他谈儿子,谈与儿子相关的大事小情,而且一谈就吵。他不止一次在她恶吵之时挂断她的电话,她令他无法忍受。

这一次不一样了。来电话的不是她,是儿子,儿子带着她的毒刺来了。儿子来刺他,儿子比他的母亲更有力,比他母亲刺得更疼。

父親说的是实话。如果只是她说不让来,父亲他们根本不会理睬她的话。父亲不会有痛感。可是儿子把母亲的话当毒刺,父亲就疼了,而且疼得要命。

儿子切断电话,等于是给父亲止疼。儿子在切断电话的同时,也将毒刺带了出去。

剩下父亲一个人,他忽然猛醒:这是最后一次,是她对他的最后一次伤害。因为儿子结婚了,儿子正式从父亲母亲的翅膀下走出来,飞向天空了。儿子今后再也不会成为她向他发难的由头了。

父亲心里突然轻松了,所说的豁然开朗。

电话里,儿子的话对他的伤害很重。儿子明确告诉他,不许他伤害自己的母亲。也就是说,在父亲和母亲之间,儿子选择了母亲而不是父亲。但是儿子对他的伤害由来已久,他已经有了相应的抵抗力。

格子没做错什么,他只是一只小鸟,如同所有的小鸟一样,张开大嘴向父亲母亲索食,然后一天一天地长大,一天一天地强壮起来;然后长出羽毛,长出结实的翅膀;然后在某一天跌出鸟巢,跌到草地上。地上有诸多危险,它要在危及它生命的那一刻到来之前,用尽气力挥舞上天赐给它的翅膀,去飞翔。从跌落出巢到振翅向上只是一个瞬间,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小鸟彻底忘记了曾经的巢穴和老鸟。

老鸟也许会有几分失落,也许根本不在乎。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老鸟还会生蛋,还会孵雏,还会喂养小鸟,还会帮助小鸟强壮它的翅膀。不是老鸟不长记性,是上天让它学会忘记,学会重新开始。同理,小鸟的忘记也是上天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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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懂了,老鸟必须得学会忘记,老鸟不可以耿耿于怀。格子要结婚了,他要结束漫长的鸟巢期,要振翅向上了。格子既然告诉他,父亲就应该去祝福他。

他对自己说,不要在乎儿子说了什么,不要在乎。

他一个人去了北京。他若不去,显然是大错特错,因为他已经给许多朋友打过电话,发过邀请函。朋友们答应要来,那是很大的面子,朋友们是冲着他来的。所以他自己必须得到场,他必须得提前到场,迎候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路朋友。幸亏他想通了,幸亏他来了。

小芸为他订了一个房间。她太忙,所以委托司机去机场接他。找到房间很容易,他一辈子走南闯北,对于如何安顿自己还是没问题的。

那家宾馆很大,有许多幢客房,有几处面积极为宽阔的树林和草坪。他看得出来,正是那些树林和草坪,吸引了多家婚礼齐聚在这家宾馆。

草坪婚礼,真是又温馨又浪漫又有情调。青翠的草坪之上,白色布艺作为主基调,柔软而轻盈,美极了!

父亲在这里见不到一个熟人。但他知道小芸太忙,他不想打她的电话,他决定自己面对自己的事情。

到了吃饭的时间,就一个人去找餐厅。餐厅找到了,可是这里已经被一个婚礼包下来,打听之后,知道不是这家。于是又去找下一个餐厅,结果还是一样。

宾馆很大,找到两个餐厅,加上来回打听,一个多小时没有结果。父亲决定到宾馆外面去找。一路走出去,居然用了二十多分钟。到了大门外,他傻眼了,公路很宽而且笔直,路对面是林带,没有一幢房子。他根本无法判断,该向左还是向右,要走多远才能走到有房子的区域。他放弃了出去吃饭的念头。

父亲于是想到了,每幢客房里应该有一些商铺,应该有方便的食品。这次他想的没错,他买到了盒装的方便面。他在客房里自己冲泡,权且解决了吃饭问题。

这时他才意识到,早来两天是个愚蠢的决定。

他的本意是想帮帮忙,他一直以为自己有很好的处事能力,一直以为自己不会给别人添乱。他毕竟已经过了六十岁,过了一甲子,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人。他不服老,不想直接面对自己老了的现实。现在他来了,他想来帮忙,可是他能帮上什么忙呢?

他多住这两天,只是多花了两天高昂的房费,如此而已。到目前为止,他的到来只是让这场婚礼多开了一间房,多派了一辆车和一个司机,他发现自己只是一个麻烦。

明天还有一个整天。他已经想好了,几盒方便面备足,自己不再出门,在房间里看电视,睡大觉。

他就是这么做的。偶尔会接几个电话,都是那些要来参加婚礼的老朋友打来的,彼此约好婚礼上见。

对了,他在与朋友们邀约时,以文字拟定了一个简要的文本。他请朋友来,为儿子捧个场。他特别跟朋友们声明,请你们人来,一定不可以带礼金,他拒收礼金,一个都不能例外。

他已经远离社会,远离人群。他不想让自己的偶然出现给朋友们带来些许困扰。朋友中的多数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能抽时间过来,已经很给面子了。父亲很清楚,当今社会,面子是有价的,他不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感谢所有给面子的朋友们。

格子的婚礼很有品味,跟我们的电影里看到的那种西方贵族的婚礼相比也毫不逊色。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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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原本是带了智能手机去北京的。智能手机有很出色的拍照功能,但是他没拍照片,不想拍。

他是那种平时不带手机的男人,他不喜欢把自己绑定在手机上。他知道许多人都离不开手机,手机已经成了有史以来最令人上瘾的毒品。

所以他经常把手机扔在床头,扔在茶几上。

他和茶姐之间没有秘密,所以他的手机没有密码。也就是说,茶姐随时可以翻他的手机。茶姐是家里的总管,统领整个家庭的大事小情。茶姐每天翻他手机的次数比他要多,所以他手机上的信息,她经常比他早知道,由她通知给他。这是这个家庭的特例。

这也是他不拍婚礼照片的缘由。

格子不让茶姐参加他的婚礼,茶姐心里很堵,大哭了一场,之后再也不提这个婚礼一句。

父亲就想,她不想提婚礼,就不要让婚礼的任何内容去骚扰她。照片和录像都必须在他的手机里禁绝。手机里有,她就一定会看到,看到了就会添堵。父亲此后再没有提起过有关婚礼的话题,包括那些茶礼。

对茶姐而言,那些茶礼有如落叶随风而去了。

山上的生活一如既往,一天和另一天極为相似,如同复刻一般。那场热闹非凡的婚礼,竟没有在新郎官的家庭里留下一丝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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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子那边一路向好。

工作室经过多方努力,终于成功立项一部电影。父亲为格子高兴,毕竟那是格子多年的梦想。

他们没说电影是什么题材,没说投资方是哪里,没说摄制预算是多少。没说也没有关系,因为那些也都不是父亲该知道的事情。格子只说了那是个剧情片。

剧情片很好啊,说明那是一个商业项目。电影原本就是商品,是商品就需要投资。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文化人,几乎没有商业意识,所以他写了四十多年小说,没有一本是畅销的。他也拍过一部电影,最终也没有拿到龙标(国家电影局公映许可标志)。

现在,小芸格子的电影工作室为一部电影立了项,估计是找到了能认可他们的投资方,估计是已经通过了剧本的审核,估计是已经兼顾了商业回报的考量。而这些是父亲这一生都没能完成的。

父亲和格子一样,很年轻时除了写小说以外,最迷的就是电影。他17岁开始写小说,26岁写出了第一部电影剧本,52岁写出了第一部电视剧本,53岁拍出了第一部数字电影。他的电影没能出生,只是一场梦。

父亲的问题就在于他缺乏商业意识。

小芸格子他们不一样。他们的电影梦从最初就带着明确的商业属性,他们自己就是商业时代的骄子。

小芸这个孩子真是了不起。这么短的时间,就能筹划出一个完整的电影项目予以实施。单凭这一点,足以令格子的父亲对她钦佩有加,而且她还是个女孩子啊。

看来电影项目进展得相当顺利,因为很短的时间之后,就确定了开机日期。

以父亲的自身经验,开机之前要建摄制组,要确定编剧导演摄影的工作班底,要遴选主演和演员队伍,要采景确定拍摄地预定摄影棚,要有大量的准备工作。当然了,首要的一步是投资,投资要到位。资金不到,所有其他的事情则免谈,看来他们把一切都搞定了。

小芸计算了一下日子,他们开机的时间刚好与格子小弟的寒假相重合,小芸就邀小弟来剧组玩,凑一凑拍电影这个热闹。小弟当然很开心,茶姐也很开心。

在男性居于统领地位的年代,女性自然成为男性之间的柔性剂。格子不接电话不打电话,小芸会接会打。她电话里的意思,总会表明这也是格子的意思。而且有趣的,是小芸打给小姨,茶姐再把内容转述给父亲。两个男人都不碰电话,但都已经完成了意思的转达。

小弟去了剧组,经历了影片的一部分拍摄,因此留下了很多关于电影剧组的记忆。这种记忆对一个男孩子是珍贵的,估计他很多年都不会忘怀。

小芸还为小弟买了好多件衣裤,都是世界名牌。其中有几件尺码偏大,估计是小芸考虑到小弟长个子很快,为他长得再高时预买的。女人永远比男人细心。

回来之后,小弟会一再说起嫂子,说起嫂子在剧组的话题,小芸给小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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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认识小芸之后,格子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变。

首先是有家了。

格子回国,一直没把父亲的家当家,租了房以后也没把出租房当家。

去了临平,似乎有一点家的模样,但是两个人各怀心事,都没把心放在这个临时的家上。而且格子就从未动过结婚的念头,不想结婚,自然不会把居住的地方当作是家。

现在他有家了,虽然还是出租房而且简陋,但是这个家里有个能干的老婆。对男人而言,有女人才有家。

其次是有工作了。在建筑设计所上班,只能说是个临时工,因为那不是他的职业选择,而且那份工作的收入养不活自己。

自己搞一个茶品牌工作室,算是一种职业选择,但给自己选错了位置。格子的父亲天生不适合做老板,而且有过失败的经历。格子也是一样,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他的品牌还没出生,工作室就倒闭了。

现在他做的是自己多年的梦想,做电影,那是他理想的职业,他已经为此努力了几年。

现在的格局颇佳。他的老板是他新婚的老婆,他给老婆打工,老婆为他圆梦。他们各自做自己擅长的。格子记得,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讲给他的一句话:一个人从事自己所喜爱的工作,往往可以事半功倍。

是啊,电影就是他喜爱的工作,所以他可以事半功倍。为所爱的人圆梦是小芸喜爱的工作,小芸同样事半功倍,两个人各得其所。

做一部标准长度的故事影片是一桩浩瀚的工程,项目设想,剧本创作,剧本审核,预算筹划,确定投资,剧组建设,选景租棚,遴选演员,拍摄,音乐录音制作,剪辑,合成。所有这些,居然在17个月里一气呵成。连格子自己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父亲的意外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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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父亲离开上海,是因为个人生命的一场危机。

先是带状疱疹,之后查出肺上巨大的肿瘤,然后父亲选择了不治。为了换水,举家迁往西双版纳的南糯山。这一次迁徙给父亲造成一个幻觉,以为自己已经躲过了大灾大难。他信命,命里有的一定会有;没有谁可以躲过属于自己的命运。

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一个人并非只有一次大的灾祸。他还会有第二次,甚至还可能有第三次。

父亲一直认为,再婚是自己的大幸运。因为茶姐是个太好的女人,许多年里茶姐从未与他吵过嘴。

他偶尔会生气,会发脾气,她从来不与他争执。每一次都默不作声,静候他的情绪平复后,再去面对引起争执的话题。他若仍然坚持,她也不会继续对峙。

刚刚结婚,他就生了大病。他不想拖累新婚的老婆,让茶姐离开他,可是茶姐不肯。她要照顾他,要跟他生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孩子。她嫁给他,那就是她一辈子的命,她一生一世都是他的人。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对他而言,她是上天赐予他的最好的礼物。在他的心里,他有个大难,马上就有了一位只属于他的天使,她来带他度劫。

有了她,他的命运就此发生了逆转。

生大病不但没有摧残他祸害他,反而让他乐观而坚强。55岁那年,他离开工作岗位,去到茶姐的家乡海南岛休养生息,58岁他们一家人上了南糯山。

有了茶姐之后,他中断了二十年的小说写作重新恢复了,这是一个不可想象的奇迹。

他的同行前辈中,有些人中年中断了小说写作,及至老年再也没能回到小说上来。

父亲在写小说的前二十年里,只完成了一部长篇。他很勤奋,前二十年从未中断过写作。在那个回合里,在同行中他只能算是一个中短篇小说家。读者熟悉他的名字,也是因为他的那些中短篇。

是茶姐带给他重回小说的幸运。

第二个回合,他首先完成的是一个大部头长篇,是他自己最看重的著作。这以后,他又陆续完成了另外的三部长篇,三部童话,两本专著。

他似乎有了用不完的灵感和气力。茶姐成了他精神上最为坚实的倚靠,她當真是他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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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是最美好的,魔鬼是最丑恶的。谁会相信一个人会将天使和魔鬼集于一身呢?是的,在另一个回合里,茶姐的角色由天使变成了魔鬼。她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大的祸患,几乎将这个近乎完美的家庭打成碎片。

茶姐原来的家庭看上去一切正常。父亲母亲,一哥一姐,标准的五口之家。他们是海南岛的土著汉族,她问过自己的父亲,他也不知道祖上是哪一辈人上岛的。

村里有一个家姓祠堂,大殿里一幅家族世系表,可以上溯到十六代。不看还罢,看了反倒糊涂了。

格子的父亲第一次到茶姐的家乡,就去了这祠堂。

你就很难判断,这十六代祖先是在哪里繁衍生息至今的。都是在海南岛吗?如果是,那么这个家族在岛上的历史竟然有几百年了。

能够清晰上溯几百年历史的家族,一定是那种名门望族。可是她的家看不出丝毫名门望族的气息。不止她家看不出,连所在的村子也没有丝毫这方面的痕迹。那个家祠也不是很旧,应该有二三十年。

她的父亲是传统纸工,专门为各家各户的丧事服务,为死者做纸灯笼,做纸花圈,做纸衣服,做纸车马,做纸房子,让死者去享受生前所享受不到的荣华富贵。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在当地是相当盛大的节日,比中秋节还热闹。这是她父亲一年里最为忙碌的日子,鬼节的收入几乎占到他一年总收入的一半,家家户户都要为家里逝者的幸福而付出。

这是传统,数百年里从无变化。如若单纯从职业收入上看,纸工是旱涝保收的,是个不会穷的职业。

她的父亲是那种高度内敛的性格,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但他的纸工手艺远近闻名,十里八村,谁家出了丧事首先要找的一定是他。

同时他以老实闻名,从来不会因为手艺好而自傲,从来不会敲死者家属的竹杠。

你对你爸的评价这么高啊。不是我替我爸夸耀,他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实人,我说真的。我当然信你,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爸,他这样的老实人不多;但是人太老实了很容易被别人欺侮。你说的没错,我爸就是经常被欠钱,经常被赊账,而且以后也要不回欠款;为了这个他没少被妈妈骂。是啊,茶姐,人太老实不行。

中元节纸品的需求量很大,要提前作准备,备各种颜色的原张纸,备扎竹架的篾条,调制好各种颜料。

他要先做出纸张的裁剪,之后家里人齐上阵,折叠的折叠,粘贴的粘贴,捆绑的捆绑,着色的着色,最终做出数量很大的纸制成品。

中元节上,中心村有非常热闹的集市。他父亲的摊位总会比别人要大,备的货品最多,卖的当然也最好。

茶姐从小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长大。中元节对她的家庭来说,更是丰收的节日。家里院里堆满了纸品,小孩子在堆场的缝隙里追逐玩耍,一派热闹的景象。

她在家里最小,她哥她姐都比她大十来岁。她是家里的小宝贝,受到大家的宠爱。

这个家庭的主事人是母亲。父亲话少,说得多的自然是母亲。母亲结婚早生孩子也早,而且第一胎就是双胞胎,一儿一女,一个完整的“好”字。

乡下生孩子都找的接生婆。他们村的这个,做接生婆的时间还短,没经历过双胞胎,没这方面的经验。所以在接生时,给产妇造成了一些伤害,导致她母亲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没能够再怀孕。茶姐比她哥她姐小11岁,是母亲意外怀上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茶姐小,她哥她姐对她都很好。他们十几岁就显出了精明能干,出门去打工赚钱。通常,中元节前一个月他们会回家,帮家里一道做纸工,中元节后再出门。

相比之下,她哥她姐在乡下都算是手里有活钱的孩子。有钱就很牛,很被别的孩子所羡慕。而受到她哥她姐疼爱的茶姐也会有钱,也会被人羡慕。在孩子的记忆当中,被人羡慕会带来极大的满足。

茶姐的童年记忆是美好的。家境宽裕,她被父母哥姐呵护,没有任何烦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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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记忆真是美好啊,可惜太短了。

茶姐个子很高,刚上小学,就被选拔到省里的排球预备队,成为专业运动员。运动员的日子很苦,每天的主要任务是训练。练力量,练速度,练弹跳力,练耐力。所有的项目都很累,都让一个小女孩忍无可忍。

但是她已经离开家。她不是那种与外界对抗的性格,所以她忍不了仍然要忍,她没别的选择。她因此痛恨排球,痛恨训练,痛恨比赛,痛恨一切体育项目。她是专业运动员啊,运动员痛恨运动,这不是悖论吗!

开始,她的手里经常会有些零花钱,她因为这个,很被小伙伴们羡慕。很快,情形就有了改变。先是她哥她姐的钱没有了,然后是母亲的钱也没有了,她所知道的原因是母亲病了,心脏病。

她和母亲的感情特别好,母亲病了,她心里疼,疼得非常厉害。她甚至觉得自己也得了和母亲一样的病。母亲治病要花很多钱,那样茶姐就再也没有零花钱了。没钱了就没钱了,还是母亲要紧。

排球预备队比赛不多,以训练为主,也有比重不大的文化课学习,也有节假日休息。

排球队在海口,坐长途公汽要两个多小时。她休息时总要回家,她心里惦记妈妈。尽管她的零花钱有限,但她不能不回去看妈妈。可妈妈不让她回家,妈妈说车票很贵,能省就省,不要把钱花在路上。

她后来才知道,家里已经被多次追债,所有值一点钱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是她哥在外面欠了很多钱。她哥已经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一次,还被债主堵在家里,痛打一顿,跪地求饶。

按她哥自己的说法,他是为母亲治病借的钱。可是他的钱没有拿回家,父亲母亲没有见到他说的那些钱。很明显他是在欺骗。他出门在外,家里没人跟着他,没人知道他借许多钱是为什么。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老婆和四个孩子。他有时会给老婆一些钱维持家用,也有时没钱拿回来,家里只能强撑着艰难度日。好在乡下的日子比城里容易些,地里可以找到些吃的,红薯、山药,还有各种菜叶瓜果。

她的嫂子非常辛苦,要照顾生病的婆婆和不会做家务的公公,要照顾四个孩子。家里有时有钱,也經常没钱。有钱的日子相对容易些,没钱时就很苦。在海南岛,男人是不做家务的。农活也是以女人为主,女人要下地,还要为家庭全力以赴。

如果男人顾家还好,如果男人心疼老婆就更好,但她嫂子没这个福气。她的男人好面子讲排场,有了钱在外面大吃大喝请客送礼,女人和孩子沾不上他的光。女人经常见不到他,偶尔他回来也说不上几句话,他总是在忙,家人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那段时间他在家露面的机会更少了。他要躲债,家里常有债主上门,他不敢回家,女人心里很苦。

一个妹妹已经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另一个妹妹在外面打工,所以这个家里只剩下父母和儿子一家人。母亲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时时都有生命危险。

56

格子的父亲与茶姐相识那会,茶姐的母亲刚刚去世。

她先前在深圳打工,因为母亲病危而辞职回家。母亲去世后,她还没想好今后该怎样面对。

她还是要工作,要赚钱养活自己。她在海口找了一份售楼的工作,刚好碰上了那个有缘分的男人。

她和他在七个月后领了结婚证,又过了三个月在海口举办了他们的婚礼。那天早上,他专程从海口带着一个车队,到她家来接她,茶姐成了他的老婆。

老公比老婆大了很多,老婆年龄小,小到可以做老公的女儿。在结婚之初,茶姐就跟老公约定,自己又做老婆又做女儿。做得好的时候,让老公满意,自己称职的时候是老婆;自己还年轻,肯定有时做得不好,不能让老公满意,老公就不要太计较,就当她是女儿。

她的提议与他的心思不谋而合。

先前的婚姻,他也认真反思过,发现主要问题出在争执和吵架上。他心里很清楚,家庭里原本就没有是非对错,争执吵架都是各执一词,各说各的理。既然没是非,就没必要去争执,没必要去辩理,家庭之中无理可讲。可是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对,对方错,其结果就是吵架,一吵再吵,一伤再伤。

茶姐的主意很有意思,她先说了,自己肯定有做得好的,也肯定有做得不好的。她让他把她做得不好的当成是女儿做的,老爸对女儿,什么过错都可以谅解。也就是说,她承认自己可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先让老公有这个心理准备,同时求得老公的谅解。

他打心里赞赏她的主意。夫妻之间,最和气最友善的格局便是相互谅解。谁都会有让对方不甚满意的言行和举止,较真和指责是一种应对,谅解是另一种应对。毫无疑问,谅解是更好的格局。是茶姐先提出了两人相处的角度和方法,得到老公百分百的认同。

他们从这样一种模式开始相处,十几年如一日。

结婚之初,两个人曾经讨论过,她是否去工作。

她没想过不工作,在她周围的每个人都在工作,她认为工作是必须的,不是个需要讨论的问题。

他不这样看。她是运动员出身,书读得不多,没有多少工作技能,如果找工作一定也是那种薪水很低的。而且上班一定会很辛苦,上海太大,上班下班往返,路上经常要耗费很多时间。付出太多的时间去工作,又只能得到很少的薪水,不划算也不值得。

他是大学里的老师,薪水还好,而且他又是职业小说家,有另外一份报酬。虽然算不上有钱人,支撑一个家庭宽裕的生活还是够了。在他看来,操持家庭也是一桩颇为繁重的工作。有道是家和万事兴,她把家操持好,对这个家庭是个了不起的贡献。还有,他俩已经有了要孩子的打算,有了孩子她的任务会更重,即使不出去上班也会非常辛苦。

结了婚不上班,是她从未想过的。他要她想想,认真地想想,然后再做决定。现在她认真想了又想,决定听老公的,不去上班,把操持家里当成自己的工作。

57

再结婚是喜事,人逢喜事精神爽。

他与茶姐的缘分,有一个重要的中间人,叫丽人行。丽人行是他的朋友,一直很关心他的婚姻大事。她毕业于戏剧学院导演系,后来嫁到了海口。她知道他很喜欢海南女孩,她经常笑他异想天开。

她自己是嫁到海南的媳妇,所以她认为自己对找海南媳妇有绝对的发言权,她了解海南的现状。她有太多的海南亲戚。他们会一拨又一拨,不间断地来家里,他们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办。他们来了,要吃要住,出门要坐车,办事要花钱。这种事无穷无尽,而且没完没了。这是海南岛的传统,从无例外。

打从他认识茶姐,他就把与茶姐联络的任务交给了丽人行。女人和女人打交道会相对容易,因为女人不会对女人有太强的戒备心。毕竟茶姐比他年轻许多,丽人行去找她谈,比他自己去谈要方便,也容易沟通。

丽人行的花言巧语打动了茶姐,其实茶姐自己对他的印象也很好。他打视频电话给她,他们聊得很顺畅。他提出进一步交往,她也没有拒绝。他邀她去上海玩,她有迟疑,但也没有说不,他于是为她订了机票。

那是她第一次到上海。她成了他的女朋友。

有了第一次,很快便有了第二次。第二次过来是冬季了,上天格外眷顾,专门为她降下一场大雪,让她和他在屋顶花园里堆雪人。她特意找来一根胡萝卜,为雪人装上红鼻子。那一刻,成为她一生中永久的记忆。

年三十夜,茶姐和他共坐在新房的拱门下,看上海满城的烟花爆竹为他俩绽放达三小时之久。两个人共同为新房装修忙碌了一百天,终于竣工了。

在那一刻,他们决定结婚。

他们结婚了,结婚地选在了海南岛的海口。

海口有他和她各自的朋友,结婚需要的是热闹,热闹是需要有朋友来捧场的。海口不是他的家,也不是她的家。她的许多朋友和队友都在海口,而他前前后后已经在海口逗留了十几年。他俩各自的朋友群,给婚礼增添了喜庆的气氛。

他工作在上海,他俩的新房也在上海,虽然他们的缘分在海口,但是他们在上海生活。上海离海南很远,近两千公里以上的空间距离,能够令他的婚姻远离丽人行那些骇人听闻的警告。

茶姐也会想家,也会想念亲人和朋友。这些他都理解,他会鼓励茶姐与家人联系,以缓解她的思乡之情,茶姐也会经常与朋友音频和视频。

茶姐在婚后生了孩子,做了母亲。

而这一年里发生了意外,他生了大病。生病后的第一个重大决定是休养生息。上海不适合休养,于是他来不及多想,便把休养地选在了海南岛。

他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不久前还嘲笑丽人行,还为自己远离了她的警告而得意。现在他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警告当中,所以丽人行有了再次警告他的机会。

他是病人,茶姐是他的老婆。茶姐的亲戚们听说她老公病了,都要来探望,以表示关心。他和茶姐没理由拒绝亲戚的关心,于是,他开始感受丽人行的警告。

第一个回合来的都是他见过的亲属,第二个回合则是由亲属们带来的远亲,有的他见过,更多的他没见过。他们来看他,问候他。他们也是几里几十里几百里迢迢,来自全岛的四面八方,他们带来善意和关切。

他们既然已经来了,一路上风尘仆仆,茶姐不能够让他们空着肚子回去。她要带他们吃饭,而且不能够只是填饱肚子而已。毕竟她嫁的是城里人,而且是上海人,吃得太简单了主人会没面子。

他病着,没有太多精力去应酬。往来应酬的自然只有茶姐。今天两拨,明天一拨,后天又是两拨,如此周而复始。他想起了之前丽人行的一句话:这种事无穷无尽,而且没完没了。天呐,无穷无尽且没完没了。

丽人行这么说的时候是带着笑的,可见事情也没有多么严重,没有令他不可忍受。烦是一定的,可是谁的生活里会完全没有烦呢。所以,他也只是烦,烦就烦吧。

更烦的是茶姐她哥,她哥偶尔会来找她,每次都有事要她办,有几次都是因为钱。那时候她哥给他的印象,就是随时随地都在找钱。

她哥是村里的电工,电工证丢了,于是无法上岗,茶姐问老公有没有办法。老公自己没办法,于是想方设法找省里朋友,朋友又找到省劳动安全办公室,办公室的领导答应帮忙补发。他把信息告知茶姐,让她找她哥去联系补发事宜。忙了一大圈,人找人再找人,有了结果后通知本人,但她哥的回复是电工证不需要了,因为他不想再做电工,他已经承包了工程,要去做老板了。他感觉自己吃了苍蝇。找人帮忙付出的都是人情,这个时代没有谁会吃饱了撑的去帮人。

茶姐很难为情,但她性格里有一条软肋,她不懂得拒绝。无论对朋友对家人,她都一样地张不开口。对她哥来说,把任务交给茶姐就是了,怎么完成是她的事。她哥自己没去求她老公,是她老公自愿为她帮忙。有钱难买你乐意。谁让你乐意了,活该。你就是知道你吃苍蝇了,也是活该。

她哥以为就他自己聪明,别人都是傻蛋。殊不知他作为一个男人,在对方眼里已经彻底丢了人格。处处要占便宜,你就是个小人,就是个坏人,不可救药。

老公告诉茶姐,你必须得提防这个人。他是你哥不假,但他是小人,是坏人,你务必要远离他。

我年龄比你大得多,我肯定会提前离开你。

老公别这么说。我妈死得早,我们家女人都短寿,我要你好好活着,我一定死在你的前头。

我不是说谁前谁后,我是担心你。倘若我先走了,你哥会想方设法,把你扒个精光。你心善,又没心机,你斗不过他的。他是个见钱眼开的东西,为了钱,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你必须远离他,让他够不到你。

老公,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没那么傻,我哥也没你说的那么坏。他是很爱钱,但他不会为了钱害我。

我知道你不信,但是我告诉你,我看人一看一个准,从来不会看错。我认识他也有一年多了,他是你今生今世遇到的最危险的人。

老公,别再说了,你说的这些让我心里不舒服。

老婆,我这会刚有一个念头。我知道你恋家,你特别喜欢海南,但是我们不能留在这。我不能让你处在危险当中,我想我们必须离开海南岛。

可是你在病着啊。

病着也不是不能动啊。你看我每天骑单车那么久,说明我的体力没问题。趁我还有体力,我们找地方离开。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山清水秀,水一定要好。

那好吧,我聽你的。你说要走,咱们就走。老公,你太神经过敏了。我知道我哥不是好人,但他再怎么不好,也不至于坑我害我,你以后就知道了。

老婆,你说的对,你以后就知道了。如果我们不走,我怕你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58

离开海南岛,对他们这个家庭是个不小的工程。

首先要找适宜的地方。他是东北人,东北太冷,所以他喜欢南下。他曾经考虑过成都,成都是美食的天堂。后来他在上海落脚,因为他在上海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当老师。上海也不是他喜欢的地方,所以他认定上海不是他的终老之地。他曾经以为海南岛很理想,可以作为终老之地,于是决定找海南媳妇,在岛上定居。

现在又要选择离开了,他心里忽然没了方向。但是决心已下,离开是一定的。他仍然中意南方,但他其实是个地道的北方佬,他很怕热。

到了这个年龄,他给自己的选择定了一个调子,这也是最后一次,是自己的终老之地。他要用心再用心,不能给日后留遗憾。他喜欢南方终年的绿色,但他又很怕南方太阳的炙烤。于是他想到了上山,有了一定的海拔,会适当地降低他所不能忍受的高温天气。

有一段时间他四处游荡,就为了去体会各种地方的环境和天气。他很喜欢台湾的高山,尤其喜欢阿里山和玉山,他甚至想过,是否可以移居到台湾。

2011年初,他有机会去西双版纳,在版纳的朋友带他到南糯山上的姑娘寨。他忽然就迷上了这里,那一年他八次往返于海南岛和南糯山之间。他说服了茶姐,在年末前,一家人穿越半个中国,上了南糯山。

他卖了上海的房子,在山上用了几年时间,完成了自己的一个梦想,以一己之力建起了九路马书院。他是书院的投资人和设计师,是书院工程的监理人和监工,是工地的守护者和更夫,日后还是书院园区的清扫人。

那几年,是他一生中最疲惫也最快乐的日子。

一家人住在一所废弃的小学校遗址中。他每天步行八百步去工地,两个回合,三千二百步。眨眼就是五年之久。他的身体好了,心情好了,书院也建好了。

茶姐原来就是个海南的乡下孩子。她自小喜欢城市,因为体育特长进了城,之后又在城里打工,最后结婚嫁到了上海,一个典型的从农村到城市的人生故事。可是现在,她的老公又把她从上海拉回到农村,上了边疆大山的村寨。这是他的终老之地,也会是她的吗?

对他而言,书院是他的梦想之地。这里位于北回归线之南,有1600米的高海拔,又是珍贵的古树普洱茶的核心产地,天堂也不过如此。

对她则相反,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城里人,无论是上海或者海口,甚或是她的家乡和乐小镇,只要是城里,只要有楼房和自来水,有外卖和网络,有便捷的公共交通,那便是她理想中的生活。

到了上海,似乎愿望实现了。她要的一切都有了。但那只是一瞬间,更像是一个梦幻,眨眼之间就消逝了。她重又回到乡下,上了大山,成了少数民族山寨里的村民,反差太大了!

她看得出来,老公心里美美的。自己的心里很凉,很失落。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老公对她很好,爱她也迁就她。她同样爱他,同样迁就他。

他病了,他希望自己有一份理想的田园生活,他放弃了上海,选择了南糯山。她尽管不情愿,但她从始至终都没向他表示过自己的不情愿。她在无形之中为他付出了最大的牺牲。

她的巨大的付出,他心里明白吗?

59

谁也不会预料到,这个和美的家庭会发生变故,一个极其重大的变故。他们在海口的房子被法院扣押了。

他收到了来自法院的扣押通知书。

他被告知,由于其妻为×××所做的还款担保书的期限已过,其妻未能按约定时间为涉案人支付还款,法院依法扣押了他们在海口的房产。

他在瞬间意识到,丽人行的警告应验了。

×××,这个名字他不陌生,是她哥。就是让他心存忌惮,全家搬离海南的那个人。那个人对她下手了,比她老公预言的还要早,要早很多。

她现在只能实话实说。一年之前,她哥用电话找她,说自己被绑架了,因为欠了钱还不上,他要她为他借钱还债。

她告诉他自己没钱,没人会借给她一大笔钱。

他就又说,你为我写个担保书,那样你就可以救我一条命。

这种事我一定要和老公商量,他不答应我不可能写。

你老公不可能答应,他不答应我的命就没了。

老公不答应我不能写。

又不要你还钱,我只要你写个担保书,你写了就能保我一条命。他们把我放了,我马上找钱还他们。

我写了,我就得承担法律责任。

你不写,他们会要我的命,你就眼睁睁看着我被他们弄死吗?你只是写个担保书,还钱的又不是你。你相信我,别人欠我很多钱,欠他们的钱我还得上的!

不行,我写了,最后责任都在我老公身上。我不能害我老公,不能让他为你的欠债去承担法律后果。

你把后果想得太严重了,根本没那么严重。再说了,你现在是救我的命,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茶姐意识到,写担保书是个很严重的事情,可能会给老公带来麻烦。她不可以在没告知老公的前提下,为她哥写担保书。老公已经嘱咐过她,她哥是坏人,让她一定要提防!现在她哥在债主手里,她哥不还钱,债主会要他的命。这样的情形,令她非常为难。但她不能答应他,她在无奈之中切断他的电话。

很快,她姐的电话打进来了。

阿妹,我知道你哥给你打过电话,他告诉我了。

他让我给他写担保书,他又不让我告诉我老公。

阿妹,他是怕你老公拒绝,你老公拒绝了,他就没命了。那边说得很清楚,没有担保书,就要他的命。

可是我不能骗我老公,我背着他写担保书,那就是骗他。我没钱,我写了担保书,等于是把责任推到我老公身上。我不可以害我老公啊。

你怎么是害你老公啊?还钱是×××的事,你只是做个中间人,缓解一下他和债主的矛盾。有了你的担保书,债主就会把他放出来去筹钱。

不行!他筹不到钱我就成了欠债人了。

阿妹,他是你哥啊。他怎么会坑你害你啊?他难道不明白,那样会害你一辈子吗!

阿姐,我不可以瞒我老公,瞒他就是骗他。老公对我那么好,骗他我会下地狱的。

瞒他也不是骗他啊,只是暂时不告诉他而已。等钱还了,到时候再告诉他,给他解释一下,他不会不理解你的。你哥有了难处要你帮忙,你帮他就是救他。你哥一条命,你能见死不救吗?

阿姐,每次你都是帮我哥说话,你也替我想一想。你应该知道,他给咱爸咱妈带来多少麻烦,你比我要清楚。要不是他们那些债主总是来家里逼债,咱妈会那么早就去世吗?如果我写了担保书,如果他不还钱,如果这些债都落到我老公头上,我还有活路吗?你也替我想一想好吗!

阿妹,你哥不会害你的,我向你保证。

你保證有用吗?你能保证,你为什么不写担保书?

是债主要他找你写。债主不相信我写的担保书,要是他们信我,我早就给他们写了。我不可能见死不救。

可是你怎么保证?你又能拿什么保证。

阿妹,你不会连我也信不过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没骗过我,但是这不代表我哥没骗过你!

他是有说话不算话的时候,但那也不是他要骗我。他只是没办法,别人逼他,用命逼他,他能有什么办法。你就相信他一回,你是救他的命,他不会害你的。

阿姐,他要是害我,我就死定了。

阿妹,这么说你是答应了?告诉你实话吧,你哥已经彻底绝望,他说他死定了,再没有缓和的余地了。你这是救他的命啊,咱妈在地下也会感谢你!

阿姐,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60

接下来的一年里,茶姐无数次地电话她哥。

她已经接近绝望。当年老公让她提防她哥,她心里很不舒服。她哥的确总想从她那占一些便宜,想方设法以各种借口弄一些钱,但她只是认为他一时有困难,是万不得已。她不认为她哥有老公说得那么坏。她哥只要把钱还了,把她的担保书拿回来交给她,一切都会皆大欢喜。但她现在越来越慌,因为她已经觉到了老公的话可能是对的,她哥不会还钱。

她想不出具体的后果,但她知道,担保书不会白写,担保书不可能没有后果,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时间飞快,她心里一天比一天慌乱。

老公很忙,忙得很充实。房子一幢一幢拔地而起,书院慢慢有了模样。这里慢慢成了人们的关注点。几乎每一辆车都会停下来,下车的人会争相拍照,会专门拥进院子,找主人问东问西。

老公也会在媒体上讲到在建的书院,也会在各种演讲中谈到自己的书院生活。已经到了网络时代,九路马书院逐渐为公众所熟知,有越来越多的网民直接上山,来找九路马书院和它的主人,来拜访来聊天来留影。

过分的忙碌让老公忽略了茶姐的焦虑。

茶姐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该把事情向老公和盘托出。但是最初的犹豫造成了心结,她于是一拖再拖,一晃就是一年多。

也就是说,她哥把她在海南有住房的信息交给债主,或者直接交给法院。债主通过法院给她下了定期代他还款指令,若逾期未能还款,法院将她的房产作为抵押而扣留。

茶姐早就收到了法院的通告,内心已经大慌。

那套房子的所有权人是她老公,于是老公收到了法院的扣押通知书。不管她是否想瞒还是想骗,现在已经无法再去解释。她帮她哥骗自己的老公,已经成为事实,成为板上钉钉的无可辩驳的事实。

茶姐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现在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老公问什么,她都如实回答。先前她瞒了,按她姐的说法,瞒不是骗,瞒只是一时不得已,只要事后解释清楚,被瞒者会理解的。她信了她姐的话,瞒了她老公,可是现在她已经解释不清楚了。她已经把老公拖下了水,她成了家庭的罪人。而且这个家庭不只有她,不只有他俩的儿子;老公还有一个大儿子,是老公与前妻的孩子。所以她要全力以赴配合老公,希望能帮他走出这个困境。

老公问明情况,知道自己掉进了陷阱。毕竟已经相处多年,他对自己老婆的话毫不怀疑。他相信她,他仔细听她的话,他有自己的判断。

那个人告诉她,自己被债主绑架,这话可信可不信,因为真实与否并不重要。说被绑架了,妹妹显然会害怕,女孩子害怕了就会失去判断力。

那个人反复强调救命,强调自己随时会被弄死,而她的担保书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救命也是她姐再三强调的,她姐她哥两个人都在说,茶姐不可以见死不救。见死不救,没有什么话比这更重了,茶姐就是被这话击中的。

简单是茶姐的特质。让简单的人回归简单,这就是他俩的路数。于是茶姐就简单了,写了那个字条,把她老公一家人都拖到陷阱当中。唯一让茶姐遗憾的,是她没有机会对老公解释。那是一个死结,到死也解不开的结。不要说茶姐,她老公同样也解不开。

那张字条有她哥设定的担保金额,几近百万之巨。

茶姐早就知道老公的退休金数额,那笔钱相当于家庭月收入十年的总和。也就是说,他们这个家庭要十年不吃不喝勒紧裤腰带,才能够支付这笔担保金。茶姐吓死了,她知道是自己给家庭造的孽。

她想到了死。

61

那些日子里茶姐神情恍惚。

没事的时候,她老公不会特别在意她,彼此间有事说事,没事他俩就各忙各的。她有异常,老公不可能熟视无睹。现在已经出事了,出事之后人会格外敏感。

她已经发现老公总会盯着她,被他盯着的感觉很不舒服。毕竟她心里有事,她知道自己给家里闯了大祸。

她为了掩饰,故意给自己找事情做,故意弄得很忙碌。她以为自己这么忙,老公就会忽略她的情绪,殊不知这种欲盖弥彰反而加重了他的关切。

他写小说几十年,一辈子琢磨的就是人。人的正常和异常,人的情绪变化,人的性格特质。自己老婆的反常尤其明显,他知道她出了问题。

她不是那种很有主见的性格,遇到大事小情,她都会问身边的人,该如何应对。但他知道,她不怕事,再严峻再可怕的事情她都不怕。

那次他被恶徒群殴是在夜里三点。他们五六个人打他一个,她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强势,执意往铁闸门外冲,被其中一个恶徒用锁链扣住闸门。两岁的儿子在房间里大声哭叫,她不管,她只想冲出去救护老公。

他被打倒了,陷入昏迷,恶徒怕事情闹得太大不好收拾,匆匆撤离。她这才有机会将扣门的锁链拉开,冲过去扛住老公半边身子,将他扶到房子里躺下。

她一个人在深夜里,面对如此复杂恶劣的局面,一方面以电话向110报警,一方面料理被打昏迷的男人,她竟没有丝毫的畏惧,从容淡定地面对这一切。

她性格里的这一面令他由衷地钦佩。他在想,如果把她換成是他,他也做不到她那么镇定。

现在她这种恍恍惚惚的神态,他知道她不是害怕,他凭直觉意识到,她的状况比害怕要严重得多。

老婆,你怎么了?我没怎么啊。可是你像没魂一样,你究竟怎么了。我真的没事,也许是累了吧。老婆,你别说没事,你的样子让我害怕,你到底怎么了?老公,我心里堵得慌,可堵了,堵得要命。你别哭啊,有什么话你说出来,说出来心里就不堵了。老公,老公,我心里难受,可难受了。说出来,你都说出来,你说出来就好了。老公,我不想活了。

她的声音极低微,但是她的话他听得很清楚。

他心里很明白,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已经心力交瘁,再也无法去面对和承受。她从心理上垮了。

老婆,跟我说说,你怎么就不想活了。

我把你坑了,把咱们这个家坑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这辈子也弥补不了。老公,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了。

老婆,别这么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有的只是你哥在骗你。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知道你不信我的话。

老公,那时候我是不信。我不信我哥会害我,我真蠢,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真的会害我。我认为你对他有偏见,你不喜欢他我能理解,但我不信你说他的话。

你呀,他连你妈都能坑能害,你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我太自以为是了,在他眼里我什么都不是!

再说了,老婆,在你哥眼里,他要祸害的人又不是你。你没钱,没能力承担后果,承担后果的人是我。如果你在他眼里不算什么,那我就连狗屎也算不上。

他就是个畜生!他连畜生都不如。

老婆,现在我的话你还不信吗?

当初我信你,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了。老公,我是不是蠢透了?

蠢透了!天下就没有比你再蠢的家伙了。别哭了,哭也掩盖不了你的愚蠢。你真是蠢得不可救药。

老公,你打我一顿吧,狠狠地打,把我打疼,让我疼得要命,那样你心里会好受一点。

打你?那也太便宜你了。你是该打,该打我才不打你,给你记到账上。什么时候想打了,我随时都会打你。你给我记清楚了,你欠我一顿打。现在打了,你会很疼,但是疼一下就过了,因为我们两清了。现在不打,记到账上,你会一直惦记,会害怕。让你害怕,比让你疼更让我开心。听明白了没有?

62

在他看来,后续的那些麻烦事,都没有眼下让她打开心结更要紧。他俩还有长长的一辈子,他必须要帮助她渡过她心理的难关,她一个人会非常之艰难。

到目前为止,她哥一方已经动用了法律武器,她与她哥正式成为敌对的双方。而在此之前,她从未做过对她哥有害的任何事,她在她哥处于困境的时候,不惜瞒过自己的老公去解救她哥。

她的出路有两条:一是乖乖就范,筹钱去揩她哥的屁股;一是跟她哥打官司,以图事件的翻转。

她老公的信心相当晦暗。他认为对方的预谋非常严密,可以说滴水不漏。因为对方早已将她家的房产信息摸得一清二楚,然后逼迫她签担保书,然后通过法院去扣押房产以完成逼迫还款的目的。她的担保书白纸黑字非常清楚,毫无疑义。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造假嫌疑,在法律上属于真凭实据。

要与她哥打官司,她毫无胜算。她连一丝一毫的胜算都没有,但这个官司又必得要打。如果不打,就等于是举双手投降,乖乖地把那么多钱拱手送给她哥,让她哥那一方的预谋轻而易举地得逞。

整个事件的恶劣,在于茶姐的愚蠢。她哥了解她,掌握她的性格缺陷,所以一抓一个准,把她抓得死死的,令她全无还手之力。她哥用刀子捅她,捅得她鲜血淋漓,她要倾全家之力,付出血的代价。她哥将她的血榨干,不但不领她的情,还将她视为死敌。

这样一笔巨款她老公是拿不出来的,他在建书院,有多少钱就投多少钱,去年8萬今年10万明年7万,投入的金额视当年的收入现状而定。

现在一下让他拿这么多钱出来,他肯定力不从心。书院的建设先要停下来,可以挤出相应的资金。刚买了一年的新车,找朋友帮忙转让掉,赔了7万元。他还分别向姐姐和妹妹各借了一笔钱,这两笔钱的代价相对最小,因为姐姐和妹妹都不要他的利息。当然这些钱还远远不够,他还要再想别的办法去筹钱。

筹钱的时间相当紧迫,因为法院有期限,超过了期限房产就将会被拍卖,以拍卖所得去支付欠款。

当今社会最难的事情便是借钱。过去借钱讲的是交情,讲的是有来有往,现在不同了,讲的首先是钱。所以朋友之间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则:彼此不借钱,既不向对方借,也不借给对方。

那么发生了紧急状况,急用钱之时,剩下的唯一出路便是高利贷。高利贷的用钱成本相当高,随着时间的增加,成本会越来越高。想把借贷的成本降下来,只有想方设法去把钱尽早还掉。这就是他的困境。

他没别的办法,只能去借高利贷,然后再想办法。

这场灾难同样波及到她老公的儿子。因为在她之前,老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对格子而言,继母原本就是难以接受的一个存在。由于继母的缘故,这个家庭瞬间被诈骗了数额极其巨大的金钱。父亲在很长时间里,日子都非常艰难。

格子心里很难承受。

一直以来,茶姐都努力关心和关照格子。她已经感受到老公心里一直在惦记着这个儿子,老公与她聊得不多,而且老公与格子的联络很少,但她能够意识到格子在老公心里的重量。

老公自己有些非常在乎的物件,他心疼它们,像命一样心疼和在意。但是面对格子,他又会显得毫不在乎,一切都无所谓。他有一对巨大的同治年间的手绘瓷瓶,许多年里一直伴随左右,从未离过他的身。但是格子在临平那会,那对瓷瓶随家具一道寄放在格子那里。后来格子结婚,一直将瓷瓶带在身边,他也再没有让格子把瓷瓶寄送回来。

格子结婚,他将自己最为珍爱的瑞士金表送给儿子。那块表他买了十几年,自己从不舍得戴,金光瓦亮,他知道儿子同样喜欢它,就把它作为结婚礼物。小芸的礼物更为珍贵,是他珍藏中的稀罕,是一枚唐代的和田白玉手镯。一切都是为了已经成年的格子。

所有这些,他都不与她多聊,她理解他。

她同样知道,格子几乎不给他打电话,不接他的电话,格子与他在心理上有隔膜。她知道他心里相当郁闷,也知道她给家庭造成的巨大伤害,也是格子与父亲的心结。她知道自己打不开这个结,只能一再缄口。

格子的婚礼拒绝她,她心里难受得要命。她知道格子不会原谅她,她同样明白错不在格子,在她自己。

老公为此气得要死,差一点就错过了格子的婚礼。但是他后来想通了,格子拒绝茶姐,格子没有错。有错的是茶姐,的确是茶姐的过错伤害了这个家庭,同时也伤到了格子。他把这些想法告诉给茶姐,让她有心理准备,格子也许永远也不会原谅。那是她的命。

跟她聊过这些,老公也不那么气了。他按约定参加了格子的婚礼。在外人眼里,婚礼一切顺利,一切正常,没发生任何意外和事故。

她和她哥造成的这个事件,是她老公这一辈子所经历的最为意外的危机。对这个家庭,曾经山崩地裂。事过境迁之后,也不过就是一个回忆,一个谈资罢了。

父亲病了

63

2020年岁末,父亲忽然病倒了。先是气短,路上有一点小坡就让他喘得很厉害。

书院在大山之上,出门进门都有很大的坡度。出门还好,是下坡,问题还不明显。进门就不行了,从大门口到居住的主宅有一百七十步,这段路他需要休息两次到三次。那种感觉很奇怪,他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的腿还算有力,但是胸中的气明显不够用,根本不足以支撑他走到坡上的主宅。

接下來的情形,让他觉到了真正意义的心慌。

他的脚踝肿了,他马上找来车前子草,煎水饮服。那是先前他用过的偏方,效果非常明显。但是这次不行,不但全无效果,而且水肿持续上侵。先是小腿,腿肚子又胀又硬。很快便又上侵到膝盖,双膝变得极其宽厚,几乎同时大腿也肿胀得一塌糊涂。

他一直对医院既排斥又拒绝,但是这一次他看得出茶姐慌了,慌得六神无主。他不想让她太慌,为了不让她担心,他听她的话去了医院。对他而言,去医院仅仅是为了茶姐安心,医生安排他做什么检查,他都听医生的,但他不关心医生本身的态度和说法。

他甚至没意识到茶姐的紧张。

茶姐没法不紧张,因为医生在病历诊断上,已经明确报出了病危通知。他患有严重的心脏衰竭!

医生没有直接对患者说,估计是为了不引起患者本人的恐惧。患者有了恐惧心会对治疗产生负面的心理阴影。这样的一个后果,便把所有的压力都放到了茶姐的心上。对于一个还年轻的女人,这个压力不可谓不大。病危!是病危啊,她几乎被压垮了。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自己该去找谁说一说。说是一种释放,说出来压力会有所减缓。该对谁说呢,家人还是朋友?自己的儿子只有11岁。她父亲也病着,而且已经过70岁。她哥成了陌路,她姐很少联系。她忽然想到一个人,就是那个医生也不想告诉的人:她老公。医生有医生的担心,但是她不担心,她知道老公有强大的心理承受力,没有什么事能令老公畏惧。

这一次她选对了。她把病危的诊断告诉他,她得到了他由衷的称赞。他已经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他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恐惧。用他的话说,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能面对危险,不出门有地震有火灾,出了门有各种天灾人祸。他不怕,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命。他尤其不怕死,他一直把死看成是一个人的命数。

把这些话对老公说出来,茶姐一下就轻松了。老公一直是她的主心骨,十几年了一直都是。

老公说了自己的命数未到,她根本用不着担心。

她说病危通知是医院发的,医院不可能不负责任。他说生了病有危险是在正常范围之内,有危险不意味着一定会死。她说你当然不能死,你不可以丢下我和儿子,自己一个人去逍遥自在。他说我的苦命远没有结束,我还得为你和儿子做牛做马许多年呢。

她笑了,她的笑烂漫如花。他当然不会有恐惧,那些令别人恐惧的东西,到了他那会变得云淡风轻。

她问他,是否该把他生病的事告诉格子。告诉。她给小芸通了电话。她的语调很平和,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慌乱。估计是过分的平和让小芸有了错觉,以为他的病只是一种日常的状况,没有引起相应的重视。

小芸没有多问,日后格子也没来电话。

64

九路马书院有自己的公众号,公众号有时会发些照片,有时会发些短视频,有时会发些书院的信息。

几幅生病的照片,公示了他的病情。

过度肿胀的两腿,挂吊瓶的病房,几位医生围诊的情形,患者已经胖得变形的呆萌睡态。

上一个回合,他的病从带状疱疹开始,前胸和后背满布黄脓水疱,之后查出右肺的巨大的肿瘤物,他成了疑似肺癌患者。那个回合最大的痛楚是神经痛,前后历经几个月。之后带状疱疹痊愈,痛楚消失。

而这个回合,病灶要顽固许多,水肿十分严重,而且长达数月不退。医院开了药,茶姐督促老公每天按时按量服药,但是效果甚微。

这里毕竟地处边境,景洪也只是个县级市,相比之下医疗条件很差。主治的医生建议患者去大医院,最好是北京和上海。医生给这样的建议,分明是告诉患者及其家属,他的病很严重,非常严重,需要到大医院找著名的医生才可以救治。

老公,你的意思呢。

我都听你的,你怎么决定,我怎么执行。

医生要你去大医院,我们去吧。

可以,去。

去北京还是去上海。

去上海吧,我的医保在上海;生了大病,还是得靠医保。

小芸建议我们去北京,说在北京有医疗方面的人脉。

可是去北京看病就借不上医保了,一切都要自费,我怕我们很难支付。

老公,你得最终决定一下,也许北京的医疗条件比上海更强,小芸不是说能找到好医院好医生吗。

老婆,我们是小老百姓,我们只能生了病去治病,我们哪有条件去找太好的医院和医生呢?

可是你的病很重啊,刚进医院就报了病危,救命要紧啊!

老婆,别那么紧张,没到那一步,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总是不在乎,老公,你别太担心花钱,不行的话我们就卖房,治病救命比钱要紧。

看你紧张的,我根本没到那一步,且死不了呢;该死的时候,什么好医生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你死不了,老公,你舍不下我,更舍不下你儿子,把我俩扔下,你能放心吗?

所以你别害怕,我们也没必要花太多的钱去北京。

那就去上海!

去上海,说走就走,你马上订票。

我去订票。

我在公众号里给朋友们说一声,看看谁在上海医疗界有资源,谁能帮得上忙。

老公,那我就给小芸回个电话,告诉她,你为了借上医保的力,决定去上海治疗。

老婆,别忘了谢谢她,我诚心诚意谢谢她的关心。

我不会忘的。老公,我有那么笨吗。

上次生病他不像个病人,他病了不久就悄悄地离开了上海,之后在海南蛰伏了三年,又在南糯山蛰伏了十年,他从上海悄没声息地消逝了。他甚至卖掉了上海仅有的那套房子,这样等于是把自己从上海开除了。

所以这个回合,他成了一个客居者。虽然他和两个儿子都有上海户口,但是上海已经不是他们的居住地。他们一家人在上海看病,他们需要租房子住。

上海的出租房在全国价格最高。他们没办法估计治疗的时间,开始一段只能够先住宾馆。朋友为他联系的是心脏内科最强的中山医院。茶姐于是在中山醫院附近找了一间小宾馆的客房,很高的房租让她心疼。

三天后,他终于住进了医院病房。经过与院方交涉,茶姐知道自己可以在病房陪护,于是退了宾馆房间。

接下来的日子异常忙乱。

每天至少有两门专项器官检查,每项检查都需要几次长时间的排队,挂号要排队,候诊要排队,交费要排队,取药要排队。每次排队茶姐都要为老公租一辆轮椅,完成检查后再把轮椅还回去,因为病房里不允许患者自带轮椅。

中山医院有三个病区,其中的两个只相隔一条马路,另外的一个远在数百米之外。她每天在三个不同的病区里穿梭往返,有时推着他,有时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她的步幅又大又疾。

病房的环境很好,宽敞而整洁。到底是上海,到底是闻名全国的大医院,这里的医生和护士都有极好的素养,又耐心又和气,让患者和家属很舒心。

每天的检测耗费了太多的时间,患者疲惫,陪护的家属更是辛苦。但是舒心的医疗环境,给他们的心里带来了难得的抚慰。

检测的项目非常之多,看来在细密的查找中发现了新的问题。这一次不再只是心脏,肺也出现了严重的病灶,肺部有明确的动脉栓塞。

这家上海的权威医院也给患者发了病危通知。按照医生的描述,肺动脉栓塞非常危险,一旦有血栓剥落,就可能造成栓塞,带来生命危险。

65

病危是大事件。茶姐觉得有必要通知格子,便给小芸发了短信。小芸马上有了回复,希望能随时了解病情,了解治疗的手段及其效果。

那段时间,茶姐与小芸的微信往来比较频密。而之前的联络不多,一年也不过几次。小芸来微信询问,茶姐这边都当作是格子在关心父亲的病情。生了重病,患者的心情会很大程度影响到治疗效果。

全身严重的水肿,导致患者的胸腔腹腔都存有积液,而积液会对器官的功能造成明显的阻碍,排积液成为当下主要的救治方向。

这是一种微创手术,部位在后背,将一条软管伸入到胸腔之内,通过软管引流,积液会逐渐排出到挂在体外的袋子里。手术在一间专门的手术室中进行,陪护人员不允许入内。当手术结束,患者被推出,他的后背已经悬挂上那条通向腔内的引流管。

茶姐看不到皮肤与软管相连的部位,因为已经被遮挡和固定。所以他问她管子是怎么伸到胸腔里的,她完全无法回答。

作为患者,他能理解的应该是切开一个创口,然后将软管插入,再将创口缝合才可以。可是现实当中并没有这样的回合。软管已经介入到体内,并且随时将胸腔的积液慢慢排出,第一个24小时,竟然排出了700毫升,不可思议啊。

他把心里的这些疑问说给茶姐。

茶姐竟然一点不关心这个,她更关心的是这么多积液在肺里。至于软管是怎么插进去的,创口又是怎么缝合的,那都是医生和医院的事,不需要她来关心。

她要的是把老公治好,至于怎么治的,用了怎样的方式方法,那些事对她都太深奥了,她理解不了,也不想知道。

不能理解的不止是她,即使是作为大学教授的他同样理解不了。那个装积液的透明软袋每天都要换,第一天700毫升,第二天320毫升,第三天180毫升,第四天115毫升,第五天78毫升,第六天最少,只有32毫升。医生决定终止排积液,又通过一次微创手术将软管摘除。这一次茶姐仍然没机会看到创口,仍然无法为老公答疑解惑,因为创口是被严密包扎的。

住院的这段时间,还有许多次专门的治疗。

有两次排队的时间很长,手术室和手术仪器的规模相当大,有四个医护人员操作,几次将他的头部和身体间隔到不同的空间,治疗的程序很繁复,时间相当长,让他觉得那是很复杂的治疗手段。

老公选择上海是对的,去北京,所有这些费用都需要以现金来支付,对他们这个家庭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即使有些部分可以拿回上海报销,那些现场要交纳的数额也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而且去北京治病,必得经过上海医保中心签署的转院证明,而他们根本没把握取得这样的证明。没证明的话,北京治疗的一切费用都将自理。他们知道,那一切是不可想象的,他们根本没能力去支付如此巨额的诊疗费。

这种时候,还有另外的一些大的开销他们没预料到。

他们这一次在上海,治疗的时间总计七个多月,前后四次住院治疗,两次在中山医院,一次在瑞金医院,一次在长征医院。更多的时间,他们租房住在远郊。远郊房租相对低些,每个月也要几千元。加上自费方面的药物和治疗,加上伙食费,加上接待前来探望的各路朋友,加上茶姐来回往返于医院和医保中心的开销,加上一家三口从西双版纳来往上海的机票,即使除掉住院连同治疗可报销的费用,这次治疗还是对这个家庭带来巨大的经济方面的压力。

好在命保住了。病灶在一天一天地消退,曾经高达二百一十多斤的体重降下来,二百零几斤,二百斤,一百九十几斤,一百九十斤,一百八十几斤,一百八十斤。长达一年又三个月,体重回到病前的正常水平。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病去如抽丝。

前面一句说的是:病来如山倒。说的是病来得快,真的很快。当时仅几天工夫,他的体重就过了二百一十斤,整个人胖成了一个球。

抽丝,他不懂。但是他猜,抽丝应该说的是很慢,非常之慢。仅恢复正常体重一项,他用了超过四百天。生大病真是一桩可怕的事,身体本身要承受极其巨大的折磨,家人要承受等同的辛苦和心理负担,经济方面还要承受许多年的积蓄消耗。保命是最要紧的啊,相比之下,所有其他的事都算不得什么。

上海的治疗结束了,一家三口回到了西双版纳。他们的生活要重新开始了。

这么久了,这个家庭经历了极度的艰难困苦,连同小儿子一道。小儿子的学业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原本在班级里属于靠前的成绩,现在一下降到了后面。父亲的一场大病,将小儿子的学业带进了深渊。

父亲的身體仍然很虚弱。每天可以坚持着走上几百步上千步的距离,但是要谨防脚踝的肿胀,以免影响到心脏衰竭的治疗。他已经习惯了每天服用大把药片的生活,药片维系着他的生命。

他身体的问题比先前多了。他经常会头晕,发作时眼前一片昏花,视线会变得模糊,看不清物象。路走多一点会头晕,看到较强阳光时会头晕,看电视屏幕里也会头晕,头晕便会眼花。他生平第一次亲身体验了头晕眼花这个成语。这之前只是知道有这个成语,并没有切身感受。

还有脚麻,双脚时时刻刻都处在麻木的状态。脚麻的时候,感受不出冷热,总是一种凉凉的错觉。茶姐每晚会为他备一盆热水烫脚,他的脚在热水中对水温毫不敏感,他答不出茶姐的问询。

一个人的时候他很担心,他怕脚的状况会逐步恶化,不知是否会形成坏疽。这两个字在他的心底里生出恐惧,那是他不熟悉的领域,他甚至没资格对这两个字作出判断。他在心理上处于绝对的弱势。

这些话他不想对茶姐说,他怕她担心,如果连他自己都有恐惧,她肯定会处于绝对意义的担心之中。

格子仍然没有一个电话打过来。如果他来电话,父亲会跟他聊一聊,毕竟他也成年了。他是个成年男人了,而成年男人可以经事了,所有男人的事情,男人之间可以畅所欲言。可是格子没来电话。

想想格子,他也已经虚36岁。他还没有成年吗?也许吧,虽然他已经结婚几年,但他还没有做父亲。

有些事,也许只有做了父亲,格子才会明白。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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