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逼人的《江南》(综评)

贺绍俊

《江南》专门在这一期里集中推出80后、90后、00后的小说专辑,意图非常明显,既有重视文学新人的意思,更表达了对文学新人呈阶梯式连绵成长的期待。文学需要不断地注入文学新人的青春朝气,才有可能将文学的火焰烧得更旺。这一期的《江南》,是青春逼人的《江南》!

十年必须要诞生出新的一代吗?

80后、90后、00后作为文学代际的名词,似乎是约定俗成地被大家所接受的,这给编辑和批评家们提供了一些方便,比方这次《江南》就可以将新人的作品以此分为三个板块。人们在使用这些名词时,实际上是默认了他们分别代表不同代际的作家。当我准备为这些作品写评论时,就面临了这么一个问题:他们相互之间是否真的存在着明显的不同,十年必须要诞生出新的一代吗?代际划分首先是一个社会学的话题,社会学家们经常采用80后、90后等等的说法,这也反映了当今社会变化节奏加快的特征,相隔十年的确给人更新换代的感觉。比较流行的说法是,80后的特点是叛逆,90后的特点是乖,00后似乎还没有一个公认的概括,但我想也许“躺平”将要安在他们的身上了。尽管如此,我觉得若执着于这样的代际划分来评论小说,很容易犯下削足适履的毛病。从80后到00后,自然会留下变异的痕迹,但他们身上的共同处也许还多于他们之间的差异。而且,即使在某个代际的内部,不同的作家也会体现出完全对立的特点。在这一批小说中,恰好就有一篇描写了这一现象。这就是林培源的《同龄人》。小说中的“我”与宗平从小生活在一起,读中学时都参加了学校的作文素质班,但后来两人的生活轨迹完全不一样。小说的构思并无特别之处,甚至可以说,写同龄人不同的人生命运是一个老旧的套路,但林培源这篇小说的完成度非常高,他秉持纯文学精神,叙述从容不迫,布局严丝合缝,以自己的实力证明了小说首先是叙事的艺术,作者必须在叙事上下功夫,才能在老旧的套路上也写出精彩来。宗平这一人物形象塑造得非常生动丰满,如果一个短篇能把一个人物写得很丰满,就已经很成功了,但这篇小说不是单纯写人物的,作者还把自己关于文学的想法嵌入故事里,耐人寻味。两个少年爱上文学,准备了一个笔记本,做小说接龙。宗平每一次都是很快完成了写作,交到“我”的手里,“我”被他精妙的文字和故事所惊异,直到长大后,从宗平母亲手里重新得到这个笔记本后,“我”才发现,当年宗平的文字都是抄录了屠格涅夫的《多余人日记》。显然,一开始宗平就只是把这次小说接龙当成一场游戏,他找了一个讨巧的方法,在屠格涅夫的小说里“寻章摘句,重新组装”。在作文素质班上,崔老师丢给了大家一个问题:什么是文学。这大概也是林培源一直思考的问题,这篇小说不妨当成是他给出的一个答案。他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在强调文学的游戏精神。他最后说道:“在那个年纪,小说对宗平而言的确是个游戏。然而人生也是游戏吗?我不懂。我和宗平是同龄人,那段时日短暂而有光。”

年轻一代作家的审美爱好与他们的文学教育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这种代际差异在我们这一代与80后以后的所有年轻一代之间就表现得非常明显,我们的文学教育基本上与古典现实主义相关联,而年轻一代基本上是在现代主义文学的语境下接受文学教育的。这是一个很有讨论价值的话题,就在这些小说里,作家们偶尔也会泄露出这方面的信息。比如00后的黄淮在其小说《桃园》里引用了普希金和雪莱的诗句。而在一位90后的小说里,同样也引用了西方的诗句,这就是路魆的《静午的虎》,路魆在小说里引用了英国诗人西格里夫·萨松和但丁·加百利·罗塞蒂这两位诗人的诗句。但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吗?能看出00后与90后的区别吗?如果我们据此就得出一些关于代际的结论,那显然是轻率的。但我仍然对这个引用的细微差别很感兴趣,我想或许它是作者的一种表情。00后的黄淮应该还是一名在校学生吧,她引用普希金和雪莱的诗句,代表了她在学校课堂上所接受的文学教育,是標准化和经典化的。这篇小说讲述了一群生活在垃圾场边的少年的故事,多少有一些自叙的成分,叙述者“我”也非常喜欢文学,在她的叙述里,文学少年的痕迹还没有完全抹去。而路魆所引用的两位英国诗人是在学校课堂上学不到的。这里或许与文学阅读以及文学流行有关。西格里夫·萨松在中国并没有名气,但他的一首诗句被余光中翻译为“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成为了经典名句。我猜想,路魆就是从这句诗中获得灵感写出了这篇小说的吧。至于但丁·加百利·罗塞蒂,一位19世纪的画家兼诗人,这些年他的画作在艺术拍卖中行情大涨,是否因此也带火了他的诗歌呢?何况他的浪漫生活与他的诗画相互印证,有人还将他称为艺术史上才华横溢的“渣男”,他在文学圈内流行起来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作者似乎对西方古典诗歌情有独钟,小说标题中的“静午”显然是一个非口语化的词语,即使作为书面语,也不是常用的。但是,但丁有一首诗被翻译到中国,就被译为“静午”,而通俗的译法是“寂静的中午”。小说是关于爱欲的故事,作者以一个少年的视角来处理这个主题,可以去除社会的芜杂感,直指精神和哲理。

我更看重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捕捉意象的能力

我是50后,若按十年为一代来计算,我与他们隔了好几代,代沟大了去了,因此从他们身上看到的更多是相同的东西。比方,他们对于日常生活叙述的重视,以及对个人内心情感的关切,这就足够将他们这三个“十年”的年轻人捆绑在一起。

日常生活叙述的兴起,是新时期文学以来的一桩意义非凡的大事。过去,日常生活叙述完全被边缘化,写日常生活的小说往往逃脱不了遭批判的厄运。禁区的突破是从新时期开始的,其标志是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记事》等小说的公开发表并获得肯定。汪曾祺为日常生活叙述立起了一座高峰,同时这也是一个文学标志,意味着日常生活叙述在20世纪80年代重新获得合法性地位,并由此带来一个日常生活叙述的大普及,文学叙述的空间得到大大的拓展。世界的哲学潮流已经从抽象世界向日常生活世界偏移,后现代主义则以解构宏大叙述的方式助长了日常生活叙述的发展,在这样一种大的文化语境下,年轻一代作家更倾心于日常生活叙述,也更擅长于日常生活叙述。《江南》的这一批小说里,大部分都是日常生活叙述的,我特别看重年轻作家在日常生活中捕捉意象的能力。7C29C5CC-E5E4-4148-94D9-BE3637004D4E

蒋在的《外面天气怎么样》,写得非常生活化,几乎没有多少情节,平淡,主要是“我”与一位按摩女在按摩过程中闲聊,包括一直蹲在屋子里给人做按摩的女孩问一句:“外面天气怎么样”,但读起来能跟着叙述进入到生活场景之中,作者懂得日常生活的味道在哪里,她写出了这种味道,并追求一种不动声色的神秘感,小心翼翼地走近按摩女的内心。章雨恬的《观音洞》写两对年轻人相邀去郊区旅游,他们的这次旅游平淡乏味,作者能从琐碎的细节里写出人们各自微妙的心理。读这些小说,自然联想到1990年代的新写实,新写实小说家完全推倒了宏大叙述所筑起的一堵大墙,欢呼雀跃地扑腾进平庸的日常生活大海中,从此作家们便毫无挂碍地靠拾取日常生活的碎片来写小说,新写实的作家们对于推广日常生活叙述功不可没,但他们在路面上也留下一些诸如零度情感、去意义化等坑坑洼洼。我读这批年轻作家的小说,发现他们能够把日常生活叙述的路面清理得非常平整,这就在于他们对内心的关注越来越深入,他们能敏锐地抓住日常生活中稍纵即逝的意象,这意象仿佛是从内心深处滑过的一道流星,照亮了深邃的夜空。林晓哲的《燃烧》是一篇颇有寓意的小说,小说家的情思藏而不露。他似乎是在写“我”与阮小玲寡淡的爱情,走的是《不谈爱情》式的新写实路子,但林晓哲并不是由此走向世俗,就在“我”老练地敲开朱金娜画室的门,以为一场猎艳的大戏开场了时,小说的叙述却把我们引向了另一个方向,朱金娜才是小说的主角,她虽然出入世俗社会,但她的精神却是与世俗隔绝的,谁也无法真正理解她的内心。作者抓到了面膜作为意象,从而让故事灵动起来。面膜最初是吴家祥送给“我”的女朋友阮小玲的,希望“我”们早日结婚。阮小玲却看不上这种杂牌货。“我”转而将其作为勾引朱金娜的礼物。面膜是现代优裕生活的标志,与物质和美颜、美容有关。最后,“我”发现,盛着面膜的纸盒被朱金娜随意扔在窗台上,“它暴露在外的部分已经瘫软,而夹在室内的一小半依然坚挺”。朱金娜在草地上点火烧掉自己的全部画作,与“我”点火烧掉纸盒里的面膜,前者是精神世界的燃烧,后者是欲望世界的燃烧,两个世界的燃烧放在一起回味无穷。班宇的《迭奏》,则是从迭奏这一意象入手,充分发挥了他的戏谑、幽默的风格特长。这是一篇专门在风格上炫技的小说。一个短篇,就专门追求风格,也非常好。迭奏不是重奏,不是合奏,用班宇的话说,是“三个声音同时对抗,各行其是,错乱叠加,摧毁所有的秩序,形成一场交迭的演奏,永远不终止”。他的解释要比字典更丰富。他以迭奏来剖析年轻人在爱情上的不确定性,以及他们在异性交往上的轻姿态。

日常生活叙述并非与宏大叙述截然对立,事实上进入21世纪以来,一个明显的趋势是以日常生活叙述与宏大叙述有机整合的方式拓展小说主题的表达。王晨蕾的《曼哈顿的幽灵》就是这样一篇小说。小说从一个在美国留学的中国女孩与一个美国女孩艾米莉的友情写起,艾米莉同情流浪汉的善良言语也感动了她,偶然一次在地铁站给一个流浪汉买了一杯咖啡,从此使她走近了美国流浪汉的群体。但她的举动却遭到了艾米莉的反对,两人的关系也破裂了。小说看上去写的是两个女生的校园生活和日常交往,但作者非常敏锐地抓住了艾米莉身上的美国特征,她对于流浪汉的言行典型地体现了美国社会的“政治正确”,但她内心深处是歧视流浪汉的,也根本不相信她的朋友对流浪汉的描述,从这里可以看出美国阶层固化的问题。政治正确与阶层固化之间构成的悖论,这是一个沉重的社会话题。这篇小说讲述的是日常轻巧之事,却传递出沉重的社会话题。

杜梨的《北京人在瓦伦》同《曼哈顿的幽灵》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篇小说也是写的留学生在海外的生活,在英国留学的“我”假期里到西班牙去见在那里留学的表弟苏铁,在那里结识了不少朋友,也经历了一番惊险。在这番惊险里埋藏着一个重要的现象,当地的留学生为了挣钱参与到华人的生意中,有的人还陷进生意场上的利益冲突,西拉为了毁掉违法的证据竟然点火烧毁了屋子。这是一个非常有内容的故事,足可以写一篇有丰富社会性的充满悬念和紧张感的小说,但作者将这一切仅仅作为背景虚写了,重点还是写留学生的日常生活状态,通过日常生活状态反映出他们的情绪和心理。作者的情感是复杂的,她感慨人们在海外生存的不易。

丁颜的《UFO要来》有一个更为敞开的社会面,作者触及到后疫情时代的精神问题,因此我愿意将其称为“后疫情小说”。从2020年起,新冠病毒肆虐全球,我们至今仍未从疫情的困扰中走出来,疫情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它或将改变世界的秩序,这种影响是显在和有形的,而它对人的精神和心理的影响则是隐性和无形的,也是深远的。所有的影响将全面覆盖我们今后的生活,因此我们将进入到一个“后疫情”时代。后疫情小说特别关注人性和精神的变异。丁颜小说中的人物看似有着各自的心理问题,父亲吸毒,男友抑郁,“我”也有精神疾患。但丁颜并不是将这一切设计成人们得了新冠肺炎病的直接后果,而是将他们放置在一个弥漫着疫情危害和恐惧感的社会空间里,他们因此在精神上和心理上发生了变异,而这种变异是无影无踪的,谁又能关注到呢?小说的结尾,当“我”与男友韩培爬上山顶去等待UFO时,还有一群人从另一面山坡爬上来准备去古刹拜佛,作者的寓意很清楚,那些在山顶上等候UFO的人群其实与去古刹拜佛的人群一样,他们内心迷茫,缺乏安全感,祈祷着神佛来护佑。

还有一些无法归纳到一起的想法

我特别要将一些互不相干的想法放在一起来写,这当然只能说明我缺乏总结概括的能力,但我觉得,这不同时也说明现在的年轻作家们都有鲜明的个性,他们都在避免自己与别人有着共同的风格、共同的面孔吗?

白琳的《维泰博之夜》是一篇叙述舒缓、情调优雅的小说。几个在意大利的中国年轻人合租在一所公寓里,他们一起去度假旅游,小说只是截取了他们回程坐错车来到另一个小城市维泰博时的片段,却通过在咖啡屋的短暂歇息写出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但凡写到人物的性心理和性欲念时,便用植物和昆虫的知识来比喻,这种写法有点意思,它使得小说在处理一个很容易导致粗俗的叙述对象时仍保持着优雅的风格。赵挺的《赤地旅行》是一个很奇怪的文体,既有科幻的骨架,又有童话的身躯,作者充分展示了虚构的力量。大头马的《口吃》也是一篇带有玄幻色彩的小说,作者大胆揭示了当代青年在性爱心理上的隐秘角落,也从BDSM边上轻轻地滑过,大头马似乎喜欢在犯罪的边缘寻找题材,并从中发现柔软的东西。厂刀的《在大巴离开之前》,写一个孤单的孩子小五,想有自己的爱情,也想给自己单恋的女孩送一个手机,却最后成为了一个被抓的小偷,女孩能夠知道他的一番心意吗?不知道的。这也许就是作者要将这个故事写出来的缘由。7C29C5CC-E5E4-4148-94D9-BE3637004D4E

最后说说几篇00后的小说。一共有四篇,黄淮的《桃园》已在前面提到过,另外还有程天慧的《倒江湖》、王宁婧的《迷津》、边楚月的《却笑先人独何苦》。这几篇小说相对而言显得有些青涩的味道,但这并不能说就是00后的特点,只不过因为他们的年龄摆在那里,比别人少了一些阅历和经验,青涩只是他们的阶段性标志。我以为,他们会以讲述自己的青春和成长为主,但读下来发现,几篇小说几乎都不是青春自恋型的,他们似乎在主动拒绝复制80后、90后走上文坛的模式。

程天慧的《倒江湖》,以一个女孩的成长目光看这个社会,有意思的是,她将当今社会定义为“乱世”:“奶奶的文化传承也就在这乱世中展开了”。小说以住家旁边的一条商业街作为乱世的缩影。也许从这里才看出了我们之间的代沟是巨大的,我们这一代,当然更包括我们的父辈们,大概已经把乱世固化在战争和社会大动荡之上,也就将现在定位于和平年代,乱世不过是我们的一种历史回忆。但我们并没有认真征求过在和平年代出生和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问问他们是否内心一直是“和平”的,因此也不会真正了解他们的身心受到了怎样的伤害。《倒江湖》给了我一个较好的回答。小说所描写的“乱”主要还是伦理、道德上的“乱”,一个孩子便是在这样的“乱”中成长起来的。作者似乎对此是心存忧虑的。

王宁婧的《迷津》具有很大的迷惑性,作者是南京市某中学的学生,但她写的是地道的乡土生活。叙述文字也丝毫没有一点青春气息。作者一定有她钟爱的小说经典,她在不自觉中仿效这些经典的叙述口吻,但说到底,她对于生活还是有一种隔膜感。如这样的叙述:“他们说她过去是桀骜而刻薄的一个女人,而长久以来我在那张遍布沟壑的脸上游离探寻,却只能找到一种枯木浮在水面上般肿胀的肃穆。连夜里那并不安静的鼻息也如同浸在盐卤水里一样,只是断续发出声响,隐约地显示着她已被漫长的痛苦啮咬了一辈子的样子。”仿佛是精雕细刻出来的文字,显示出作者不凡的文学想象力,但实际上文字背后是空洞的,缺乏生活的质感。作者难得地关注宗教、愿望、生死这些抽象的哲学话题,但显然缺乏深刻且生动的体验。小说把故事置于乡村,但两个少年却分明是城市孩子的身心。

边楚月的《却笑先人独何苦》,显示出有较好的叙述能力。但学生腔和空洞化的抒情,让人感觉到作者还没有真正进入到小说创作的情境之中。难得的是,九千多字的篇幅里容载了几乎四代人的故事,毕竟缺乏体验,有点隔膜,更缺少历史的现场感。如果以后有可能将其转化为真正的小说,要做的知识准备工作是很大的。这也是年轻一代作家所忽略的事情,他们更关注个人的情感体验,却不太在意身外社会的运行法则,因此小说也许能往内心深處走,却走不进历史纵深处。7C29C5CC-E5E4-4148-94D9-BE3637004D4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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