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神话》:中年人的爱情,烟熏火燎又矜持优雅

龚金平

邵艺辉导演的《爱情神话》,用商业片的框架和思路,向观众披露中年人情感世界的斑驳与绚丽,展示中年人面对爱情的跃跃欲试与进退失据,并希望观众在参透了生活与情感的真谛之后,在迷醉眩晕的状态中恍然入梦,获得片刻的心灵欢愉与满足。

《爱情神话》努力从市井弄堂里挖掘生活的雅致与从容、狼狈与仓皇,从中年人精神的窘迫而非物质的贫穷中凸显人生的百般况味,在生活的波澜不惊与周而复始中偶露峥嵘并让人物得偿所愿,但是,影片中人物过于精致优雅的生活状态与布尔乔亚式的爱情心理,又终究有远离尘嚣的悬浮感;人物设置只追求性格的迥异,却无法彰显意义谱系上的立体性,导致许多场景看似热闹非凡,但难掩背后的虚空与单调;人物之间的唇枪舌剑固然不乏活泼幽默之处,但观众难以在人物“跌宕起伏”的情感经历中,收获有启发性的爱情感悟与人生感触。

上海“腔調”中的人生迷失与蹉跎

影片散发着浓郁的上海情调,这不仅源于人物90%的对话都使用了上海方言,更由于人物身上独特的“海派”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影片在许多细节中表现了上海人的精明:邻居会将半身不遂的父亲送到老白家学画画,无非是以低廉的学费,抵扣送父亲去养老院或者请护工的钱;老白的母亲,担心房子落入外人之手,要求儿子在再婚前将房子过户到孙子名下;那些藏在弄堂里的“外贸服装”,临过期的进口食品,以低廉的价格满足了上海人对于“洋气”的追求。这些大大小小的算计,氤氲成飘荡在街巷里的缕缕炊烟,令人会心一笑又备感亲切。

影片显然抓住了上海“腔调”的形与神,将上海之外的观众带入一种“异域风情”之中,又让身处上海的观众心领神会其中的微妙处。

影片最精彩的段落乃老白与三位中年女性之间的情感纠葛,这些段落细腻生动地演绎了婚姻里的遗憾与错过,情感关系中工于心计又圆滑妥帖的试探与犹豫。当蓓蓓感慨一碗剩饭都有野猫抢时,她心中的苦涩在于,一个年轻时毫无魅力的男人,人到中年之后却因他的憨厚与善良、顾家与体贴,成了女人的依靠与迷恋。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时间的流逝在人物心中留下的痕迹,看到了人生不同阶段对于情感的不同理解与选择。观众也在蓓蓓等中年女性身上,看到了人生普遍性的失落:得到的永远在嫌弃,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至于老乌,年轻时风流成性,被情欲蒙蔽了双眼,还自以为见过大风大浪,并编出一个亦真亦假的邂逅索菲娅·罗兰的故事,来温暖余生。潮水过后,人生的真相以一种苍凉的面目出现。这时,中年人要面对的,可能有追悔莫及的懊恼,也有曾经沧海的欣慰,当然也不乏满地狼藉的落寞。借用王尔德的话说,这些中年人当年沉醉于生活的刺激与冒险时,却不知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因此,影片关注的不仅是一群上海中年人的情感状态与生活状态,更书写了人生普遍性的迷失与蹉跎。

影片中令人深有感触的一个场景是,四个中年人为了追思老友老乌,怀着朝圣般的心态聚在一起,观赏意大利导演费里尼的名作《爱情神话》,他们从最初的肃穆庄重,慢慢变得烦躁不安,呵欠连天,抱怨影片的晦涩难懂,不知所云。待老白端出一盘点心,众人开始热烈地讨论点心的名字以及店铺所在地,顿时从端坐的矜持回到松弛的日常状态。李小姐可能在这一晚发现,生活或者艺术片中的诗意与浪漫,终究有点虚无缥缈,甚至无力招架,人到中年并不需要那么多文艺情怀,而是一份踏实的生活,一个知冷暖的男人。

因此,影片中的人物,痛苦之处并不是物质生活的困窘,而是精神世界的茫然与失重。正是在这种物质生活丰盈与精神世界苍白的映照中,我们看到了中年人的人生轨迹与心路历程,他们年轻时跟着时代的浪潮跌跌撞撞地前行,被生活的铜墙铁壁撞得鼻青脸肿之后,终于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悲哀地发现,他们渴望的生活与现实的处境有着巨大的沟壑。这些沟壑,他们并非没有能力或机会跨越,而是在命运的熔炉中历经了千锤百炼之后,他们已然变得更为“成熟”,少了那种不顾一切地决绝,没有那种有情饮水饱的天真,多了几分不肯将就和妥协的超然,自然会在生活的洪流中遗世伫立,只是偶尔会有临渊羡鱼的冲动。

人物设置的艺术得失

影片中的三位中年女性,风情万千,或干练利落,或妖艳不羁,或强势泼辣,但都带有特定的生活烙印,甚至成为时代的某种注脚与牺牲品。李小姐当年可能“崇洋媚外”,嫁了一个英国人,自以为走在时代的前列,却不料婚姻生活满目疮痍,离婚后只能带着女儿寄住在母亲的老房子里,每天被母亲嫌弃。格洛瑞亚取了一个外文名字,豪放时髦,一度以为自己嫁了一个台湾富商,却未曾预料对方是个冒牌货,生活过得鸡飞狗跳。还有老白的前妻蓓蓓,曾流连于舞场,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被老白扫地出门。

可见,李小姐与格洛瑞亚、蓓蓓的经历有某种相似性,都因虚荣而在婚姻中迷失了自我,但是,这种“同质性”的人物在一部影片中并不需要那么多。观众无法在三人身上看到不同的人生风景,自然也不可能从她们的婚姻中得到各异的人生体悟。这三位女性在影片中的出场,除了因为性格鲜明而能制造“高手过招”的酣畅之感,影片并没有认真考虑利用她们的人生经历,在对话、反衬、互文等关系中产生更为饱满的思想意义。

除了五个中年人之外,影片中还有三位年轻人:意大利小伙亚历山大,老白的儿子白鸽,白鸽的女友洋洋。在正常的编剧思路中,影片应该在中年人的情感世界之外,通过年轻人的爱情百态,在一种对比或互相启发、激励的状态中,产生两代人之间的心灵碰撞与情感交汇,进而丰富或者深化影片的主题内涵。

但是,亚历山大除了提供了一些笑料,以及一个外国人会说地道上海话的喜感,他在情节中并无实质性的作用,对于丰富主题也几无助力。甚至,亚历山大游戏人间的心态,与年轻时的老乌并无实质性的不同,这再次证明这个人物的设置是多余的。还有白鸽与洋洋的情感分合,掺杂了年轻人的小心思,折射了年轻人的思想独立与个性张扬,也渗入了上海人在婚恋市场中的地域观念。但是,这两个人物不仅刻画单薄,与上一代之间的互动更是极为有限。

亚历山大与白鸽、洋洋,从长辈那里没有学到重要的情感修炼或者人生教育课;同时,中年人也没有从年轻人更为开放(亚历山大),更为勇敢(白鸽)的情感经历中受到触动或感动。这说明,代际之间的沟通与交汇在影片中并没有真正完成。作为李小姐闺蜜的吴小云,在李小姐母亲眼里情感、事业与生活全面得意,但影片未能揭示她的成功是源于运气,抑或自我的睿智与通透,这使她彻底符号化,沦为一个过场性的人物。凡此種种,都说明影片在设置人物时,只注重人物的情节功能,或者性格的多样性,甚至仅仅为了增添一些喜剧意味,却无法在人物人生经历、婚恋选择的交织比照中,使影片的情感立场与价值观得到有力的表达。

场景设置的艺术得失

中年人的爱情,似乎注定与柴米油盐、孩子、房子牵扯不清,早就失去了情感的纯粹状态,只剩下经营日子的步步艰辛,只能直面生活的黯淡与日常,并深陷彼此猜忌或依赖的情感羁绊。因此,中年人身上难以上演爱情神话,他们无法承载人生的飞扬与洒脱,他们的理性与世故,只适合书写人生的沉重与黏滞。尤其在上海这样一个“寸土寸金”的时空里,爱情的样貌更是被各种空间深刻地塑造与改写。

为了营造一种“正宗”的上海派头,影片避开了过于摩登的高楼大厦,有意选择了上海的老洋房和石库门建筑,努力在居住空间的历史积淀感中,捕捉日常生活的局促与体面,在烟熏火燎的气场中书写那些更接地气的情感取舍。但是,矛盾之处在于,创作者试图在这群衣食无忧又离异的群体中,窥探中年人的情感世界,看似接续了人间烟火,却也与更为广阔的上海世界、更为广大的普通人产生了深刻的割裂之感。

《爱情神话》的许多戏份有话剧的特点,尤其是几场家庭聚会的戏,在有限的空间里,上演中年男女之间的钩心斗角和短兵相接,人物心理的较量,情绪的涌动,都在言语、肢体动作中得到了丰富的呈现。这些内景戏,使戏剧冲突在更小的空间里被加倍放大,同时又举重若轻般,让人物在居家的状态里完成人生的重大抉择。这无疑是影片在场景设置上的重要成就。只是,当影片将重点戏都放在内景中,依靠演员密集的台词完成情绪的宣泄与心理的投射,固然有可供观众开怀大笑或细细品咂之处,但也放弃了影像语言的艺术感染力,并降低了情节设置的复杂性与人物刻画的挑战性。

影片虽想编织上海中年人的生活风情画,但因为商业片的定位,以及对喜剧样式的追求,终究只图了个热闹。我们在一阵阵欢笑之余发现,影片中的人物,除了老白完成了办画展的心愿,李小姐似乎对情感选择若有所思之外,其余人物在历经各种巧遇与交心,哪怕遭遇了老乌的意外死亡之后,对人生的态度,对情感的立场,并没有发生重大改变,遑论给观众带来有哲理意味的情感冲击与思想启发。这说明,影片根本不想深入探询中年人心灵深处的激荡与顿悟,而是让他们在一番无伤大雅的折腾之后,又回到生活的原初模样。当然,这可能也符合中年人的人生状态,他们的改变早在人生的前半场完成,后半场就是来看戏的,看自己的,也看他人的。

作者复旦大学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文学博士,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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