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萝春秋,诗里镌刻

  丝萝春秋,诗里镌刻

 不要在十六七岁时爱上谁,因为他会成为你最爱的人。

  他出现在了我的婚礼上。

  今天,我就要结婚了。

  我走在红毯上,风吹起我的头纱,那么轻柔的微风,带着青草的芬芳。那一刻,一种复杂的感情将我挟裹,我几乎要流泪了。

  有多少人,能足够幸运,最终可以嫁给自己曾经爱过的那个人?

  沈佳宜嫁给了别人,阮莞嫁给了别人。我也即将嫁给别人。

  我是幸福的,我不可以不幸福。在此后的漫长人生中我的丈夫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可是,可是。以今日为界,此前如此漫长的青春,我的故事里只有一个人,那个人。

  那个人,许承启——

  我走过一位位亲朋好友,像是走过一段段时光。等等,那个人,许承启?我眼花了吗?明明没有邀请他,为什么,我看到,他坐在来宾里!

  他出现在了我的婚礼上……

  他骗到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告白。

  每一个新班级里,总有一些人从一开始就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这些人包括:最漂亮的女生,最帅的男生,胖子,还有第一次考试的第一名。

  以上,通通和我无关。我是那种最初几乎给人留不下什么印象的人——平凡样貌,普通身材,中等成绩。

  我不是出场漂亮的人,我是笑到最后的人。毕业的时候,我总能交出一份成绩优异的答卷。在学生时代里,有种苦恼叫试卷分数。但我不是。我的苦恼叫许承启。

  初一刚入学,第一次班会。大家做自我介绍时,我同桌悄声和我说:“哎,你有没有觉得,咱们班资源配置有问题。” 他朝蒋嫣然和许承启努努嘴,“老师竟然让他俩坐同桌!”

  蒋嫣然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许承启是班里最帅男生。

  当然,我同桌也同样地引人注目:他是那个每个班级里都会有的胖子。同桌姓钱,大家喊他钱胖子也不生气,总是笑呵呵。

  那时候班里喜欢许承启的女生多了去。蒋嫣然也喜欢了许承启。她虽然美丽,但是张扬霸道,觉得许承启迟早是她的菜,暗示明示轮流上。许承启却似乎对班花没多余的兴趣。他是双子座,狡猾得很,简直像玩太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能既不伤蒋班花的面子,又委婉得体地拒绝。

  一段时间后,钱胖子和我说:“水绫,我觉得许承启真够哥们义气。为了全班男生,不对班花下手。”我懒得理他,钱胖子突然拍拍我的胳膊,发现新大陆一样,“诶,你说,许承启该不会是……”我转过头来,“什么啊?”钱胖子朝后门玻璃看看,确定班主任没站在那里,才附在我耳边道:“他不会喜欢男生吧。”

  我面红耳赤地拿自动铅笔帽的那头儿猛戳了钱胖子无数下。

  可是无端地,有点忧郁。许承启,他不会喜欢男生吧?

  初一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我的总成绩虽然还不突出,但语文考了班里单科第一,作文满分。老师在讲评试卷时读了我的作文。

  下课后,大家都涌出教室到走廊里透气,许承启路过时,碰了我桌子一下,桌子晃了两下,我以为他会走过去,他却一个转身,稳稳地扶住了我的桌子。

  他看着我的眼睛,微笑致歉:“对不起。”那是双非常漂亮的眼睛。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觉得他看进了我心里。

  “作文非常棒,你一定读过很多书吧?”他笑,“以后可不可以问你借?”

  第二天课间,我便拿了一本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的诗集给许承启。

  钱胖子大惊小怪,贱贱地趴到我耳边低语:“水绫,你莫非在书里给许承启夹了情书?你这也要对许承启出手了?难道你不知道他不喜欢女人?”

  我瞪他一眼,拿手指狠戳他的胖胳膊,钱胖子嗷嗷喊疼,我看着对角线前两排的许承启,他并没有回头。

  但是我总觉得,他在那个瞬间微笑了。

  我爸爸对生活充满热爱,总想尝试各种各样的事情,是个没长性的人。他唯一一样不变的爱好就是藏书,这个爱好使我受益匪浅。我家不大,两室一厅,两室一厅中的一厅,两面八开扇的大书柜气势恢弘地立在那里,剩下的空间连沙发茶几都放不下,只摆了两把藤椅,一个小桌。无论阳光明媚的午后,还是细雨寥落的清晨,坐在藤椅上读书都超级文艺小清新。

  初一课业负担不那么重,有那么一段时间,许承启都在管我借书。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一点。有一次他说我家书真多,我就给他形容了我家的客厅,许承启说:“真想看看你家的书柜。”

  想看看书柜——是去我家看吗?许承启人缘不错,待谁都好,可是到他到过哪个女同学家里,这我可还没听说过。这种亲密的待遇,难道不是只留给好朋友的吗?难道说,许承启把我当成了好朋友?

  这样想想,心里全是甜。

  我和妈妈说了这事,妈妈说可以周末邀请许承启来家里玩。

  上自习的时候,我传了一张小纸条给他。

  传完纸条我就继续写作业,前面的同学突然就哗然起来。我抬起头,就看见蒋嫣然拿着我的那张纸条,站在我的桌子前。她好像生了好大的气,但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不好的预感还没在心头辗转完,她就把纸条重重地拍在我桌子上,哭着跑出教室了。

  我低下头,看见那张纸条上写着的许承启的回复:好啊。

  别说我们太小,什么都不懂。那个时候,只是两个字就能让一个女孩流泪了。

  很快我变得有些被动。班里的舆论分成了两股,一股认为是我太过分了,明明知道蒋嫣然喜欢许承启,竟然还主动勾引他;一股觉得是蒋嫣然太霸道了,许承启都拒绝她无数次了,她偷看别人纸条还要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难道别的女生就不能追许承启了吗?

  可是,无论是哪股舆论,这个前提是——我喜欢许承启。这群八卦的人!

  那几天绯闻已经流言如炽,许承启却泰然自若。钱胖子帮我分析:“我看许承启搞不好喜欢你。都传成这样了,他也不辟谣。当初拿嫣然开他玩笑的时候,他还好歹说句话。啧啧,不喜欢班花喜欢你,口味可真够重的。”

 什么叫“口味真够重的”!我本来已经做出了要戳他的动作,可是钱胖子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停在了那里。

  “说起来,小纸条事件很蹊跷啊,他又不是不知道嫣然,干嘛非让她传,要真心不想让人看到,他可以让别人帮忙传啊。如果他不是喜欢你,就是在利用你。”

  “利用我?”

  钱胖子口气夸张,“看你那缺心眼的样子,利用你让嫣然死心呗。不过无论怎样,我觉得你可以试一试。说不定,你和他有戏哦。咦?你脸红什么?水绫,你不是认真的吧?难道,你真喜欢他?别抛弃我~~~~”

  我捂住自己的脸。死胖子这个词,真的和体重没关系。

  许承启说他家离我家原来很近。他问:“以后要不要一起回家?”

  我们开始一起回家。流言愈演愈烈。大家都说,我们在交往。可是问到许承启我们是什么关系时——

  钱胖子颇有点愤愤不平:“水绫,你和许承启都传成这样了,他也不给你个名分。竟然说你们只是朋友。他只把你当朋友,你也是只把他当朋友的吗?”

  最开始的时候我想得其实并不多,可是一来二去,我就有点别扭了。那时候还说不清喜欢是什么,却急于超越朋友这种关系。他只是把我当朋友的吗?

  那一天,我们在公交车站牌前等车。夕阳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身边的少年就像是画中的人,某个瞬间我觉得这一切都很不真实。彷佛水中的幻影,触手即碎。

  我艰难地开口了,“许承启,你喜欢我吗?”

  他好像料到我会问一样,并没有吃惊,只是侧过脸来,微笑着反问:“你呢,你喜欢我吗?”太狡猾了。这么狡猾的人,我却没法无视他的问题,我说:“喜欢。”

  许承启看着我的眼睛,四目相对,我感觉他直直地看进了我的心里去,他说,“这可不是句完整的话。”

  本来我只是在回答一个问题,此时在他微笑的表情里,在他坏坏的语气中,我的心像是要飘起来。那时候,我那么天真,又那么愚蠢,我红着脸,重复了那句话:“我喜欢你。”

  时间彷佛凝固,我不敢呼吸,只是看着他每一分细微的表情。

  “我也喜欢你。”他顿了一顿,哈哈大笑,“是朋友之间的那种喜欢。”

  我的心被他的问题带到了顶峰,又被他的回答摔到了平地。间隔的时间太短,太突然,所以特别疼。蒋嫣然哭泣着把纸条摔倒我面前的脸浮现在脑海里,我开始觉得自己遭报应了。

  他哈哈大笑,我也只能随他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是啊,我对承启也是朋友间的那种喜欢啊。”到了下车的地方,我对他说:“对了,忘了告诉你了,我报了一个补习班,以后放学要去那里补习,恐怕今后我们不能一起回家了。”

  我没等他的回答,没看他的眼睛,朝他挥挥手,落荒而逃一样地走了。

  为了圆谎,我真的报了一个数学补习班,开始疏远许承启。我们不再一起回家了。渐渐地,又开始传,说我被许承启甩了。

  大家都很同情我,认为许承启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怪人。

  初二期末,我考到班里前五名。初三的时候,每一次大小考试,我都是班里的前三名,高中升学考试时,我以全班第一年级第七的成绩,考入了省重点。

  钱胖子和蒋嫣然这些初中时代的亲爱的同学们,因为去了不同的高中,渐渐淡出了我的故事。可是许承启没有。他也考进了省重点。

  我们再一次成为了同学。

  他骗走了我的初恋。

  高中的时候,许承启在我隔壁班。虽然是隔壁班,我们却从来没有单独联系过,在走廊里碰到,也只是点头笑笑。

  许承启依旧是刚入学就让人印象深刻的人。初中的他还带着稚气,现在少年的轮廓更为清晰深邃。他凭借着迷惑人心的脸在我们相邻的这几个班的女生中炙手可热。

  听说我们是初中同学,又是一个班级,便有不少人向我打听:许承启之前有没有女朋友?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

  许承启是个怪人。初中三年一直没有女朋友。许承启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我笑笑,想起钱胖子的话:也许许承启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在我这里问不出什么,女孩子们都很失望。也有大胆去追他的,许承启依然是从前的那一套,圆滑地拒绝了对他示好的所有女生。

  高一期末考试之后,要填写文理分科意愿表。我选了文科,许承启选了理科。

  因为马上就要分班,所以每个班都举行了一些联谊的活动。我们班和许承启的班级却走得很近,两班的人决定包个大巴车一起去郊外野营。

  我们两个班加起来一共一百来人,放假了人不太齐,那天去野营的有四十多人。许承启也在其中。人太多不好调度,四十多人一辆大巴刚好坐得下。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片树林。这里风景秀丽,却因为气候地形的缘故总是起雾,因此没有被开发为旅游区。

  下了车,我不得不佩服组织来玩的班长真有眼光。我喜欢未经雕琢的淳朴,一派坦荡自然,是商业化做出来的东西比不了的。

  上午出来时,还晴空万里。可下午却阴起来,起雾了。在这种葳蕤深林,有种拍恐怖片的感觉。不记得是谁的提议,我们开始玩一种游戏。我们准备穿越这片林子。

  班长和家人来过,说从这边走到那边大约得步行一小时。林子的那边是个村庄,有农家乐,可以吃饭。有人就做了两组小卡片,从一到二十二,写上数字。男生抽一组,女生抽一组,数字一样的两个人组成一对。一对先进到林子里去,要间隔三两分钟,第二组人再进去。每组都间隔一点时间,这样保证了独立性,会有迷宫的感觉,也比较刺激。

  我是十一号。男生们都希望和心仪的女孩分在一组,反过来女生当然也一样。男生那边就开始喊号,许承启身上不知道汇聚了多少女孩子的目光。

  他看着手里的卡片,微笑:“我是十一号。”我的心跳错了一拍。迟疑了一下,在一些女生失落的目光中,站了出来。

  走进林子,我和许承启一前一后,谁也没说话。起雾了,空气很潮,我觉得有些冷,一边走一边搓自己的手臂。大约过了十多分钟,许承启突然在后面说,“水绫,还记得我们初一时候的事吗?”

 “嗯。”我一边应答,一边继续向前走,“记得。”

  “还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我吗?”他问。

  我脚下微顿,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什么,只说“记得”却并没有回头,只是向前走。

  “那你现在还喜欢我吗?”许承启在我身后问。他的声音听起来离我远了一点,似乎站在原地没有跟着我往前走。

  他还有没有完?我停下了步子,转过身,往回走,我走到他的身边,近距离地看着许承启的脸。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我的也是。我做了个深呼吸,想尽量保持态度平和,但还是失败了。我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对他说:“已经不喜欢了。”

  许承启低下头,那一刻我才发现我们离的那么近,近得太暧昧。他的呼吸吹拂在我的脸上,他的气息笼罩过来,他的声音轻而带笑:“骗人。”

  他的身体倒向我,他抱住了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推他,却发现他的身体在可疑地微微颤抖。许承启说:“我被蛇咬了。”

  因为时间差,大家都离得有那么一段距离。这片林子没开发过,所以路并不只有一条,我真不知道朝那边走才有可能碰到同学。遇到了这样的紧急情况,实在让人无助。那时候我们刚高一,班里有手机的人并不太多。而现在就算联系上了,也无济于事,关键是赶紧送他去医院。我们必须快点回到大巴那里!

  我背起许承启,朝来时的路往回返。

  他好沉,我现在才庆幸自己不是瘦到骨感弱不禁风的林妹妹。我从来没有那么着急过,我也从来没有这么埋怨过许承启。这个人,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被蛇咬了,还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万一这蛇有剧毒……我不敢往下想,眼泪要掉出来了。

  “水绫……”他说话似乎都不太连贯了,“有件事……你不知道吧?”

  我背着他气喘吁吁咬牙往前走,“什么事?”

  “我家,其实和你家根本就是……反方向。”他说,“那时候,我真傻啊……每天和你一起回家,再,再坐反方向的车回去……你从来……都不知道吧?”

  我愣住了。

  他说:“那张小纸条……是我特意让蒋嫣然传的,我喜欢大家传我们的绯闻……不这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试探你了……”

  他说:“水绫,你太倔强了……你说……你喜欢我,可是……你真的有坚定地喜欢过我吗……你有……努力去想要了解过我吗?”

  许承启是被一种叫土公蛇的小型毒蛇咬伤的,这种蛇通常只有15厘米,全身土褐色,像一个树枝,见到人后也一动不动,在野外很难被察觉。幸运的是来的还算及时,只是需要给许承启打抗蛇毒血清。

  我们挂了急诊。等在外面的时候,陆续赶来的其他同学都一脸担心地窃窃低语,只有我失魂落魄地失去了交谈的能力。对许承启的担心和许承启的话给我的震惊,糅合成一种复杂的情绪,惊涛骇浪一样在我脑海里来回拍打。

  过去的画面一幅一幅浮现出来,我一个人,蹲在墙角,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许承启,你这个怪人。

  开始我只是无声地掉眼泪,并没有引起别的同学的注意,后来哭着哭着,就开始哽咽。后来,我越哭越大声,大家齐刷刷地看过来——

  是我太自私了。是我太善于算计得失,我不愿意首先付出感情,我不愿意敞开心,只要稍稍感到自己可能受伤,就退回原地。

  是的,我一直在生许承启的气,我觉得是他玩弄我的感情,是他莫名其妙。我不去了解他,不去问原因,我只是和他拉开相当的距离,再也不让他有机会伤害我。

  可是,现在,我才意识到,一直以来,也许从他说我应该读过很多书的时候,我便喜欢着他。因为喜欢,才特别在意。

  现在明白过来,是不是还不算太晚?

  我去病房看许承启的时候,眼睛肿得像两枚核桃。他完全没有惊讶的样子,似乎料想到我就会哭成这个样子一样,他没说话,只是笑笑。许承启笑起来真好看。我也笑了。

  班长看看我,又看看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开玩笑:“我就说,许承启你这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原来早就心有所属有女朋友了。你们两个,藏得可真深。这下可被这场意外测出来了吧,你不知道刚才水绫哭成什么样了,啧啧。大家给他们点时间吧,咱们先散了吧。”

  他开着玩笑,把大家都赶出病房,给我们掩上门。

  病房里静悄悄的。许承启躺在床上,上半身靠在枕头上。我蹲在他床边,把下巴支在床沿上,看着他,心里觉得很踏实。

  他的手轻轻地触上我的脸,笑着说,“那时我以为如果不说出来,就没有机会了,刚才还有点后悔。不过现在,我很开心。”

  我偏过头来,紧紧依偎着他的手掌,眼睛里的潮气又蔓延开来。

  我微笑。再微笑。觉得自己很幸福。

  我和许承启在一起了。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比他更好的人。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比我更幸福的人。

  可是。

  可是最后,他到底还是狠狠地伤害了我。

  我和许承启真正在一起的时候是高一要升高二的那个暑假。

  直到大学三年级时候分开,五年。

  若是从初一的时候算起,整整九年。人生又能有几个九年。我年少时唯一爱过的人,他霸道地挤走了其他任何的可能性。我没喜欢过别人,我的故事里,没有男同桌,没有篮球场上的帅哥,没有邻居家的少年,没有社团的学长,没有路上搭讪的陌生人。

  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他从来都招人喜欢,又为人狡猾。他的生活里,有默默喜欢他的女同桌,有崇拜他的拉拉队队长,有给他做便当的邻家妹妹,有社团里仰慕他的学妹,有路上搭讪的女生。他对她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但从来也温柔关切,彬彬有礼。

  许承启。我只喜欢过他,可是他却是个骗子。

  骗子。这是我惯用的骂他的词。有时候是甜蜜的戏谑,有时候是痛心疾首的领悟。

  许承启惯爱捉弄我。我渐渐习惯了,也不怎么生他的气。

 我们之间有种微妙的默契,这让我觉得他就是上帝特地给我定制的那一个人。高中的时候,我们在一起,但相处得很恬淡,没什么太腻人的。许承启这人就是这样,让人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我很信任他。这信任有点盲目,彷佛蒙上眼罩,就把手交给他,由他牵着我走。哪怕前面是绝壁悬崖,我都会觉得,他让我站在那里,是让我体验不一样的风。

  那时候的恋爱什么都不想。图书馆的皮沙发,操场上的草坪,体育馆的看台,回家的那一段路。牵手只牵一根手指,拥抱也是轻轻的,亲吻只是蜻蜓点水。

  然后这青春中最美好的一切,都在六月走出考场的那个瞬间,轰然落幕。

  我是在高考出成绩之后,才知道许家的一些事的。许承启的分数虽然也还算挺高,但他最后走了点招,通过些别的渠道,去了完全超越他分数的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这是因为他家庭背景比较给力。我考得也还不错,和许承启去了同一个城市。我的大学比许承启的先开学,大一他刚来,我已经安顿好了。我去找他帮他忙,那时见过许承启的妈妈一次。

  四十多岁的女人,保养得看上去不过刚三十。穿一身剪裁得体的连衣裙,身材也没走样。许妈妈挎着爱马仕的包包,戴着百达翡丽的手表。她的手白皙细嫩,那种优越甚至体现在她光润的指甲上。和我说话很有礼貌,语气却冷淡。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我和许承启之间跨越不过去的距离。

  我的妈妈只是个普通的工薪族,毫无时尚感的蓬松卷发,围围裙,衣服上总有点油烟味。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也笑眯眯,眼角的鱼尾纹都是向上生长。是我说许承启想来家里玩,想看看咱们家的书柜的时候,会笑眯眯地回答我:“可以啊,让他来家里玩吧”的妈妈啊。也是和许妈妈比起来,老土得不了的妈妈啊。

  虽然在一座城市,两所大学离得也不算远。但毕竟不在一个校园里,也就保持了我们高中时候的恋爱节奏。没了高考的束缚,谈恋爱变得更加光明正大,我心里渴望着更亲近,但现在这样也好。也是我喜欢的感觉。

  我们在一起,一直到大三。

  分手前的一段时间,许承启变得很奇怪。他本是那种做什么事都好像很从容的人,却突然变得有点焦虑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烦躁。

  我很想帮他分担些什么,许承启却什么都不愿意说。临近期末那阵子,我们已经有快一个月没见面了。我宿舍的小姐妹替我担心,怂恿我悄悄去找他,看看是什么动静。我本不愿意多想什么,但到底还是有些不安,就没和许承启打招呼,自己去了他学校。

  爱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他。

  我跟踪了许承启。我看着他下了楼,在自习室转悠了一圈,去了超市,买了两瓶水,然后他打了电话,不多久,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就来找他。

  许承启把手轻轻地放在她肩膀上,吻落在她的脸颊。

  我们分手了。是我提出来的。

  我问了那个几乎是所有失恋的人都会问的白痴问题:“为什么?”

  此后万水千山——

  分手后,我们很快面临着毕业

  我去了一家文案公司,许承启去了美国念硕士。是的,就是差这么多。我们从此没有再联系过。

  那是我唯一爱过的人啊,九年,整个青春都和他的名字连在一起。怎么可能不痛?但我就是这样的人,痛得要死了,都不喊疼。只是微笑,只是微笑。我恨不得抽空那九年的时光,让自己从此失忆,我无法忍受回忆一遍遍地盘旋,只有他,只有他。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逃离一个人。

  我那么相信他,我放下一切戒备相信他,他却那么轻易地伤害了我。

  许承启,他的名字像是我心上的一个伤口。随着时间流过,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得像针尖一样。但是始终流着血,从来没有愈合。我已经习惯和那种疼,共存。

  我认识李恩远是因为一场能致死的急病。

  那是工作第二年的,我得了气胸。这是种来势凶猛的病。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躺在病床上我无助极了。父母打飞的来到了我的城市。我从小怕疼晕血,受这种折磨简直脆弱得像芦苇。那时候,在病床上迷迷糊糊的昏迷中,我反复梦见许承启。

  然后,我渐渐好起来。给了我很大帮助的年轻的医生,叫李恩远。他比我大三岁,是个踏实可靠的人。要不是他,我可能真就死了。他不光医术高明,诊断精准,而且对我很好。给了我很多精神鼓励。

  父母视他为女儿的救命恩人,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好好感谢李医生。我也很想报答他,可是他坚决拒绝了。一来二去,经常联系,我们成为了朋友。李恩远对我很好,像是对妹妹,也经常和我谈心。我妈妈觉得李医生是个很靠谱的人,说我也老大不小的了,没有个正经男朋友备着结婚,难道准备变剩女吗?于是经常打电话暗示我和他发展发展。妈妈担心我,我也只好敷衍敷衍。

  可是,又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李恩远对我说:“小绫,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说“愿意”,他说“我不愿意”。

  我要结婚了。和李恩远。

  李恩远从前的女朋友,是个脾气很暴的有趣的姑娘。玩世不恭,蔑视一切礼法,和有点闷闷的李恩远正好互补。彼此很相爱,却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分开了。他们曾经有过一个约定:如果对方要结婚了,又不是与彼此,那个人就会去抢婚。像《倚天屠龙记》里,赵敏出现在张无忌的婚礼上一样。

  突然,李恩远听说她有男朋友了,于是他想看看那个约定,还做不做数。

  李恩远说,他已经马上要三十岁了,父母很急,一直催他结婚。他觉得我是个好姑娘,却还想做最后一搏。他想知道,她会不会来。如果她来抢婚,他就做人生中最荒唐的事。但是,如果她不来,他也就彻底死心了。让这段感情永远地过去。他说,如果她不来,他今后一定会好好对我。

  真是个荒唐的想法。也够坦白。

  我同意了。一半是因为他怎么说也救了我的命,我一直想报答他,他说出来的请求,我没法拒绝。一半是因为,我想帮助他。我想帮助他们。深深爱过的人,分开,我自己明白那种痛。我和许承启已经没有可能,我真希望那个女孩子能出现在我们的婚礼上。

 我二十六岁了。遇上一个好人,愿意和我分享他的过去,愿意对我坦白他的想法。这也很不易——许承启就从来不和我说心里话。这让我觉得珍贵。如果她没来,我们结婚了,那也许就是冥冥中神的安排吧。

  我和许承启分开四年,也该开始新生活了吧?

  人们说,忘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时间和新欢。对不起,许承启,我决定擦掉你在我心里的最后一点痕迹。

  我们分手了,是我提出来的——但这更类似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

  我期待着他的解释。我期待着他的挽留。

  我不相信我们之间的九年就是这么薄脆,我不相信被蛇咬了在我背上断断续续说出那番话的少年已经永远地走失在了时光里。我不相信我们之间的默契都是虚妄。我不相信这五年的相依竟然能一朝倾覆。

  但是就是那个许承启。那个已经认识九年了的许承启。他淡淡地答应了,他说:“好,我们分手吧。”

  我问了那个几乎是所有失恋的人都会问的白痴问题:“为什么?”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甚至眼睛里还带着一点我看不懂的笑:“我喜欢上别人了。”

  我流泪了,我像溺水的人一样抓着他的衣襟,我的脑袋抵在他的胸口,像是要把那里戳一个洞。我无力地喃喃:“你骗人……许承启,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之前不是这样的,我不相信……你不是对我说,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你不是说我们以后……”

  他打断我。许承启抬起我的下巴,用手指抹去了我的眼泪。

  他的眼睛看起来又凉薄又温和:“别这样。和我在一起时,你就该知道自己得有颗坚强的心脏,因为骗子就是这么爱撒谎的。”他的话那么残忍,却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他走了,我停在原地。

  今天,我就要结婚了。

  我走在红毯上,风吹起我的头纱,那么轻柔的微风,带着青草的芬芳。那一刻,一种复杂的感情将我挟裹,我几乎要流泪了。

  可是,我却看见了许承启!我却看见了许承启。这些年我们并没有联系,甚至我并不知道他是在美国,还是在家乡,还是在我的城市,还是在上海在深圳。

  我并没有邀请他,他为什么会出现?

  为什么他还要来,为什么我的心跳开始乱……

  主持人问:“水绫小姐,你是否愿意嫁给李恩远先生,你是否愿意在今后的人生中,爱他,尊重他,照顾他,忠于他?”

  我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我说:“我愿意。”

  我话音未落,人群里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我不愿意。”

  全场哗然。

  李恩远的前女友没来,我的前男友却跳出来搅局。我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太阳穴突突突地跳。我真不知道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情,惊惶狼狈紧张害怕无措交织在一起,可是,竟然也有一丝……开心……

  我看着我身边的李恩远,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像是在竭力控制。我看着来宾,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许承启走到我近前。这么多年没见,他没有变。许承启始终是那种让人印象深刻的人。他穿着考究的西装,打扮得甚至要比我身边的李恩远还要精心帅气。

  他看向我的眼睛,他问:“水绫,你还爱我吗?”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把拎了起来,一时竟无法回答他。他嘴角弯起,带着一点调笑:“你们这誓言是西式的,走的是基督徒的那一套吧。那么在神的面前,我们不撒谎,水绫,比起眼前的这个人,用你的心来回答我,你真的想嫁给他吗?”

  我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僵在那里。谁能告诉我许承启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他一定是要我难堪吗?我无法回答他。我只是希望现在有个人能把他带走,让这一切顺利地进行……

  可是人们只是齐刷刷地看着我。

  许承启没给我更多思考的世界,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苦笑说:“你不会忍心我下不了台吧?跟我走!”

  他拉着我开始朝会场的出口奔跑。

  神啊,对不起,请原谅我……

  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我也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甚至于我一直在极力控制着自己,我明明是应该恨拉着我的手的这个男人的……可是,身体先于我做出了反应……我竟然……我竟然跟着他跑了……

  我我我……我这是在做什么?

  他一定是我命里的劫。

  许承启一定是我命里的劫。不然,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会场外面,他看着我,笑了,“水绫,你恨我吗?”

  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起来。我输了。从十三年前他和我说“作文非常棒,你一定读过很多书吧?”后,第二天我就拿辛波丝卡的诗集给他的时候开始,我就输了。我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太在意他,不让自己显得太狼狈,可是我还是这样,彻头彻尾地,输了。

  许承启抬起我的下巴,亲吻了我流泪的脸。

  他说:“如果我说,这次我又骗了你,你会恨我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他搞砸我的婚礼,我嫁给别人他说“我不愿意”——他是骗我的?然后此时,他要把我送回去,让我自己来面对那个根本无法面对的场面吗?

  等等。为什么,李恩远出来了……为什么站在离我们不远处的李恩远在微笑?为什么来宾都出来了……为什么他们在鼓掌?

  我把目光收回来,许承启的手心里放着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里面的东西,光华璀璨。

  他微笑了,但是语气听起来也有点紧张:“希望你别太生气。过一会儿,我可以给你解释这一切。现在,接受我的求婚好吗?”

  丝萝春秋,诗里镌刻。

  爱上许承启是一件很苦的事,他貌似很喜欢折磨自己喜欢的人。所以你真得有颗能够承受跌宕起伏的剧情的心脏。

  这样的反转,真的让人很不爽,超没安全感。

  可是,他是我的命中注定。遇上他之后,我没法再爱别人——不要在十六七岁时爱上谁,因为他会成为你最爱的人。

 大一我去找许承启的时候,见过一次许妈妈。

  许家是高官家庭,条件优越。许妈妈不喜欢我出身寒微,想让儿子和更门当户对的姑娘在一起。虽然高中的时候,她就知道许承启和我的事,但是想着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也没有太多干涉。没想到,我们一直好了五年。

  大三的时候,许承启郑重地向她说了我们的事,遭到了家里的强烈反对。

  许妈妈已经给儿子相好了未来的儿媳妇,是许爸爸同事的女儿。家境优越,容貌美丽,留学法国,是位大家闺秀。

  那段时间,许承启压力很大,人也十分焦虑烦躁。但是他不愿意我知道。

  许承启不愿意父母掣肘自己的感情,可是却无力反抗。他想了很久,终于决定和家里谈条件。他同意和我分手做为缓兵之计,然后以暂时不想谈恋爱为由,要求家里送他到美国读书。他想在一个更为自由的国度锻炼自己,让自己迅速地成长起来,不再依附父母的羽翼,更好地主宰自己的人生

  许承启是非常理智的人。他没有选择和父母大吵大闹,没选择离家出走,也没选择其他极端的方式来抗议。许承启从来就聪明,在这样的家庭又见惯了人情冷暖,能一眼看穿很多事。他知道,自己强大起来,许多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他说,只要能有一丝希望,他就会努力,为了将来的有一天,重新回到我身旁。

  许承启和妈妈谈好了条件,却想不到该如何对我说。

  那一天,我没和他打招呼,悄悄去他们学校,我鬼鬼祟祟地在他楼下打转。

  爱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他。更何况他在楼上,一眼就看见了我,瞬间明白了我的心思。

  他下了楼,在自习室转悠了一圈,去了超市,买了两瓶水,然后他打了电话,叫一个同学来陪他演戏。许承启把手轻轻地放在她肩膀上,吻落在她的脸颊。

  我太倔强,自我保护意识太强,如他所料,我对他说了分手。

  分手后,我和许承启断了联系,回避了一切关于他的消息。他却始终默默注视着我。

  从美国念完硕士的许承启,混金融界,有自己的圈子,已经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生活得很好。许爸爸在官场上并不那么一帆风顺,人渐渐上了年纪,也越来越依赖儿子。许家的口风松动了,不再逼儿子去和不喜欢的人相亲。

  我得了气胸,在这个城市病得厉害。他联系了大学社团的要好的学长李恩远来给我看病。他在千里之外,对我的消息却了如指掌。

  许承启特别不爽我妈妈对李恩远莫名其妙的好感。我会因为年龄、因为条件妥协吗?我会忘了他吗?

  他安排李恩远策划了这场“婚礼”。

  我被他折磨得不轻。在那天两度流泪不止。

  第一次是因为难过和委屈。第二次是因为生气和喜悦。

  他这样欺负我,我怎么愿意嫁给他?至少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得逞!我刚准备开口拒绝他的求婚,许承启倒是善于善言观色,抢在我前头提醒我:“如果我是你,我会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日子长着呢。”

  我想想,说的也是。

  丝萝春秋,这个词一般出现在结婚的祝词里。用来比喻两人缠缠绵绵,永远相伴。

  时光回溯——年少的许承启,从年少的我手里接过那边诗集的时候,一切结果都已经写在了书里。丝萝春秋,诗里镌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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